“我写不好这篇文章,就像《野草》里鲁迅写不好《我的失恋》”——怀剣

喝茶的时候,人们或许有一种错觉:有时,茶汤就像巴氏腺液一样从pussy般的盖碗的缝里流出来;有时,茶汤就像精液一样从阳具末端般的壶嘴(特别是长嘴壶,它不是一个夸张的勃起吗?)里喷射出来。这是两个诱人的想象。吊诡的事情不是两种器具之间的差别,而是器具内所盛装的都是茶汤。如果说盖碗的缝是pussy,茶壶的壶颈是阳具,那么自然会有推论:盖碗本身是子宫,而茶壶是精囊。如果一律将之视作膀胱,那恐怕会错失一些精彩的东西。

但若盖碗和茶壶不是膀胱,就需要解决这个悖论:子宫和精囊里装了一样的东西。其实,泡茶所用的器具远不止典型的盖碗和茶壶。在传统上,人们并不把茶器当成性器的象征物。宜兴紫砂壶中有一个经典的造型,称作“西施壶”。它是模仿乳房的形状制作的,其壶嘴非常短,几乎不可见;占据乳头位置的则是壶盖。传统上,这是性象征最为明显的茶具。西施壶给我们发现的盖碗-茶壶悖论中增加了第三个问题:乳房的内容物也是茶叶。

必须认真考虑茶叶是什么了。在唐宋时期,茶不是以茶叶的方式被品饮的。它们会被压制成饼,串成一串,在需要饮用时敲下一块,碾碎后倒入沸腾的水中。人们所见的茶是粉末状的,碾压的动作把茶变成了“有印记的原子”,冲泡动作是将这些“茶原子”与水的原子混合。茶的鲜叶是完整自足的,每一个单独的“茶原子”也是完整自足的。这时候人们可以将茶从鲜叶到茶汤的变化过程标记为一个“分解”过程,它的起始(鲜叶)和终结(茶原子)都在过程的消失点上,是可见的。唐宋时的茶叶品饮是一种能被充分符号化的意义(Sens),它并不引起困惑。

从明清开始(准确的时间点是朱元璋“废团兴散”),人们在喝茶时也能看见完整的茶叶了。“分解”的动作不再出现。于是茶叶的最终死亡被无限期的延宕——甚至在冲泡过后,人们还拿它来当枕头的内容物。这时,被冲泡的已经不是茶的原子,而是茶复生的幽魂。

这个幽魂是如何产生的呢?茶鲜叶不是幽魂,同上所述,鲜叶是完整自足的生命。鲜叶采摘之后会被萎凋,再根据所制的茶种类不同,经历不同的工序(如晾晒、发酵、焙烤……)。这正是对茶叶的审判与行刑。茶叶的品种确定了它适合制成什么样的茶,这是每一片鲜叶所背负的罪:如果你是奇兰,你要被焙烤;如果你是43号龙井,你要被炒干;如果你是景谷大白,那很好,你只需要经受萎凋和一点点的发酵……没错,作为茶树的驯化者的人,拥有为茶量刑的权力。人可以决定如何处理一片鲜叶,但必需顾及茶树的品种。

对于这个“刑”,需要做一些补充:它必定包含一种想象上的阉割。采摘鲜叶,植物膨胀的芽叶折断,这就是阉割。但因为鲜叶是无性的,这种阉割只能是想象的。制成后的茶叶沿袭一个比喝茶的人年代更为久远的名字,也就是父姓(Nom du Père)。依赖于这个父姓,茶叶规定着人们对待它的方式。

制成的茶叶,或者说,受刑后的茶叶,反而有了更为强大的生命:作为商品-符号的生命。这是它们呼风唤雨的时候。感念耶稣有两个最神圣的时间:一个是现在,一个是他被钉死后、复活前的三天。这些受刑后的茶叶,不正处在这三天里吗?

在接触热水的那一刻,这些茶叶,这些受刑后的尸体,复活了。对茶而言,热水是什么?——不如反过来思考,对热水而言,茶是什么?答案是匮乏。茶叶,这些鲜叶受刑后干枯的尸体,是水的匮乏,是热量的匮乏。热水粗暴地结合了这两者,浸泡了茶叶。茶叶在接触热水后,会恢复形状,甚至光泽、弹性。但它们也永远地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那些必须由鲜叶(完整自足的生命)受刑后留下的东西——赎罪。冲泡是茶叶的伪-弥赛亚。茶叶在冲泡中复活,但是永远地失去内质:那是经过鲜叶的积累的受刑的重塑后的东西。

茶叶难道不是已经完成赎罪了吗?那茶叶的整个制作过程,审判和行刑,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这一场伪-弥赛亚。留下罪责的影子,使得赎罪的完成(即最终的死亡)无限期延宕,诡谲地将其引入虚构的救赎,让它在自己的重新饱满的血肉中见证自己在符号界的死亡——这就像是对一个死刑犯说:你将被一个人封入舱内发射到遥远的太空,在舱内的生命维持系统就要耗尽时它会唤醒你——那时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你会在舱内见证自己如何衰竭死去。

这就是所谓的茶叶的幽魂,被一场伪-弥赛亚唤醒的饱满的血肉。泡茶的器具,是这场伪-弥赛亚发生的场所。对茶叶而言,它的形状毫无意义——就像对那个死刑犯而言躺在0.9米还是1.2米的舱里毫无意义。

在这场伪-弥赛亚中获得了异能的茶汤,曾经的热水,充当着谜之液体的角色。它是什么?是巴氏腺液,是精液,还是乳汁?答案是:它都不是,又都可以是。因为,茶汤是在伪-弥赛亚中从茶叶那获得的异能,而茶叶本身是无性的。

那么,饮茶是与性无关的吗?

有一种园林植物,正式的名字是海芋,民间称之为“滴水观音”。因为它在水分充足时,会从叶的边缘泌出水来。这种有毒的植物因此被选做园林植物。水的充足是一种原始的繁茂。性交中的斯基恩氏腺分泌液喷射现象,让许多人着迷不已——尽管那些液体并不是巴氏腺液。人会对单纯的“出水”现象着迷。冲泡茶叶也是一个“出水”的过程。人需要知道,需要明确,这些水不是单纯的水,而是“出来的”水,就像从生物体中满溢出来的水那样。世界各地的人喝茶都喜欢看“茶色”,那些颜色,是热水伪装为“出来的”水所用的异能,从冲泡这场伪-弥赛亚中获得的异能。所以茶汤是什么呢?只是“出来的”水,是漏液,是斯基恩氏腺分泌液。茶叶是在想象中被阉割过的鲜叶,热水是茶叶的匮乏。在那场伪-弥赛亚中,热水获得的是茶叶想象中已经不存在的阳具——因而,茶汤起的是菲勒斯(Phallus)的作用。它本身不是性的。就像拉康所说的,这里没有性关系。我们不可能将茶壶的壶嘴插入盖碗的缝里。

如果茶汤是菲勒斯,那么它对盖碗和茶壶的作用是不一样的。在使用盖碗冲泡茶叶时,要让盖和碗之间形成一条缝隙,让茶汤从缝隙中流出。但是我们可以采取一个更极端的办法:舍弃盖,直接将碗中的东西倒出。效果是一样的:茶汤流出来了。只不过茶叶也出来了而已。茶叶是幽魂,它们可以被公道杯上的滤网(如果有)过滤掉,无关紧要。这是作为女性的盖碗的一种享乐:她的一个能指指向菲勒斯,并且她(由于自身不存在)不可能被菲勒斯标记。在性化公式中,她的另一个能指指向大他者(Autre),联系起盖碗一种已经失去的用法:一手持盖碗的托以隔热,一手揭开盖从碗里直接饮茶。其实,盖碗的这个使用方式对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来说,是最“自然”的。但整个茶席上只出现了一个盖碗,这就保证它不会被“错误地”理解。盖碗引起的原初欲望(独占的使用方法)使它成为茶席上的客体小a。不对等的是,茶席上只有一个茶壶时,茶壶也无法占据这个客体小a位置:因为没有人会想独占一个茶壶。而且,不能像揭开盖碗的盖那样,揭开壶盖让茶汤从壶盖流出来——这是菲勒斯的禁令。茶壶的壶嘴是低于壶盖位置的,即使倾侧时也是如此。他的享乐不能超越菲勒斯的禁令。

茶汤,准确地说,是散茶茶叶的茶汤,这个流动的、可被塑形的菲勒斯,赋予了茶器性别。如果有人一边盯着茶汤发呆,一边诉说饮茶如何引起一场菲勒斯享乐,这个人将听到这样的话:

“讲咁多托柒咩,饮杯茶先啦。”

最后修改日期: 2021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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