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黄金神威的纷争结束后,诗人石川啄木攥紧了一握的金砂,在黄昏时刻敲响了札幌花街最有名的一家店的大门。
(生也好,死也好,只要能一亲花魁的芳泽,人生才不算有遗憾!)
店里的妈妈桑虽然见了金砂眼神大放异彩,但还是为难推脱:“花魁的旦那,就是那位著名的鹤见中尉,前日在军中殉职了,她一下子犯了心口痛,这几天不好见客人。”
“没关系!只要能见从东京远道而来的绝世名妓一面,听到她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值了!上次在路上见了花魁道中,我的心头就一直无法忘却那红莲花似的倩影。连写诗都只能写给花魁一个人看。。。”
啄木喋喋不休地说道,一边把金砂和写好的诗篇塞到妈妈桑手里。大概是被金砂的重量感动了,妈妈桑硬着头皮把诗篇送到了东京来的花魁在札幌下榻期间赞助的高级卧房。
不一会,妈妈桑小跑着回来传达道:“哎呀,您快进来吧。花魁本来这几天都不见客人。看了您的名字,就请您去房里坐坐呢。”
“不愧是花魁,一眼就看中小生的诗。”
石川啄木暂时忘掉了前几日埋葬黄金争夺战中横死的人们的悲痛,神采飞扬地进了花魁的房间,在画有金色老虎的屏风面前坐下。
伴随在花魁身旁两侧的雏妓稍微拉开了屏风一格。一股大烟的气味夹杂浓烈的脂粉味直冲啄木的鼻腔。
犹如印证这繁华的空气里带着死的气味,花魁用和容貌不相称的喑哑嗓音说着自己的命运。
“如老爷您所见,妾这幅样子不好意思让客人看见。但听说了您的事,还是拖着这幅不知道能活多久的身子在您面前献丑。
只消一眼,美貌就把北海道这种偏远地方的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的花魁并不仅仅靠一张脸魅惑众生,才艺和待人的礼仪据说也是东京艺妓界的顶级水平。
误以为自己作为诗人的名声已经传到东京,啄木特意问了:”花魁此前读过我的诗吗?”
屏风后的美女没做正面回答,而是像唱歌一般念起来啄木刚送进花街房间里的短歌。
“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 谁看见了都会 怀念我的长信。”
“是的,正是那天和土方,不是,和老爷子在路上看见了花魁道中,我就想着一定要把我的倾慕之情用文学传达到花魁的心里去。今晚上,撤掉屏风之类的阻碍,让我再好好看看花魁的脸,也算做了此生的纪念。”
花魁对男人想要更进一步的提议不置可否,而是拨动着三味线琴弦,把短歌变成了缠绵的小曲,“有没有 用从高处跳下似的心情 ,了此一生的办法呢?把死当作 常吃的药一般,在心痛的时候。”
啄木严肃地答道:“我不指望用情专一的花魁小姐能迅速忘了鹤见中尉的事,把我当成共枕席的情人。只要能在花魁小姐的心里留下过我的一席之地,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屏风内外静悄悄的,只有大烟的气味钻进榻榻米和墙角里。
花魁似乎叹了口气,“世间大概都把妾当成鹤见中尉的情人。妾也不过只是他手里的棋子。唉,连棋子都不如,跟泥人一样被玩弄,捏碎都是妾的命数。可就算是泥做的花魁,放久了也会有人类的心情。妾也请求石川老爷能听听妾这一点点的真心话吧。”
——唉,多么可悲呀,仿佛头里边有个山崖,每天有泥土在坍塌。
花魁敲了敲长烟斗里的烟灰,开始了唱曲之前的念白。
“妾是在浅草的艺妓屋万玉楼出生长大的。艺名唤做百代。”
(一)
浅草的艺妓别名是“山猫”。因为这地方的艺妓才艺不高,有时也会出卖身体留住客人。
不过,如果怀孕的话,无论是对客人,还是对自己都是莫大的麻烦。
更麻烦的是把心交给客人,生了孩子,又被抛弃一角的浅草艺妓的后半生。
“请不要嫌弃这脂粉业的钱,收下我们姐妹的一点心意吧。”
立夏的法会上,为首的女人穿了适合葬礼的整套黑礼服打褂,汗珠结满了前额,另外几个更年轻的女人像是刚刚从凌晨都不散席的宴会上赶过来一样,顶着巨大华丽的发髻和艳红的眼眶,趴在牌位前垂泪。
明明是茨城県的一户农家,却迎来了和乡村氛围格格不入的一组客人。旁边的邻居本来就看不清艺妓出身的小妾一家,凑在路边窃窃私语。
“在这哭的话,多丢浅草艺妓的脸。百菊姐姐和妈妈都蒙羞了。”
年纪最小的女孩穿着大小姐似的长振袖,端端正正地上了一束香后,昂着头穿过了窃窃私语的人群。
艺妓是萬玉楼的摇钱树。特别是从雏妓的时候就要养在妈妈桑手下,学习各种技艺。才貌最佳的孩子如果受了命运垂青,或许能成为妈妈的养女,继承整家艺妓楼。
萬玉楼年轻的妈妈桑从雏妓时代起据说就是个心肠仗义的女人。多余的仗义让她甚至想对手下艺妓生的孩子伸出援手。
“让小百,百菊生的孩子是叫百之助是吧,让他和我们一起到东京去吧。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是百菊的。。。。。。”
没等艺妓楼的妈妈桑说完,丧失女儿的母亲抓起了给吊唁客人净手用的瓢,舀了一勺冷水浇在了妈妈桑脂粉浓艳的颜面和发髻上。
“滚出去!”
原本低头垂泪的艺妓们一下子从牌位前退到了妈妈桑的身边。
妈妈桑脸色不改地告诉手下,“我们在附近的茶店整顿一会再坐马车回去。”
就算是浅草著名的艺妓楼的艺妓们,坐在乡下茶店里,看起来和无依无靠的流浪艺人没太大区别。
而流浪艺人,其中也会有动了真心,结为夫妇的男女。
卸了妆的妈妈桑首先点上烟,对着手捧烟盒伺候一旁的养女感慨,当了艺妓才知道世上最不可靠的是男子的心,就好象秋天的夕阳忽然被乌云遮盖、骤雨落在荒野里的沒拿伞的行人身上一般,叫人难挨。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論,在这个尘世上,誰敢保証能履行私自訂下的終身之盟呢。这比浪头越过高山还难。当然花泽老爷不是专討女人喜欢的人,不需要在女人面前假装流泪;不过,昨天的悲哀究竟属于昨天,如今不得不留在正妻身边过繁忙日子的他,自然而然地把以往的各种回忆抛在脑后了。人生如梦,尘世如朝露,本来一切都是空虚无常的。
本来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就像这一地的乡下姑娘只知道一边摘着野花,和同伴打闹嬉戏,连瞧见枯叶落地都会觉得有趣;可是生在艺妓楼里的女孩子们,春花秋月都会引起她们的辛酸之泪。哭过之后,又都在新花样的轻衫上系着一条时兴的腰带,打扮得婀娜多姿,好吸引客人的眼光。上了年纪的艺妓,在她们那副仔细端详起来并不怎么细致的尊容上,厚厚地涂上了一层又一层官粉,因此才增加了三分美丽,再加上那个经过一番苦心几次梳卷才蓬起来的髻发和燕尾儿,乍一看倒像个美人儿似的,如果迎面走过时还会随风飘来一般香水气味。她们打扮得这么漂亮,是准备在黄昏到神社去许愿得个富贵姻缘,但富贵和姻缘也不知道她们到底祈求的是哪一个。
烟草盒在艺妓们的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到了少女手里。
“百菊姐姐又不是在万玉楼里自杀的,她的家人只知道为难妈妈,不敢说花泽家的是非,算什么欺软怕硬的东西。”
“百代啊,就是要软的,硬的都能忍受下来,才算得上浅草的艺妓。”
后来才知道,软的是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硬的就是客人为满足私欲折磨青楼女性们的各种活计。
一只大花蝴蝶飞过鼻尖,艺妓们被它吸引住了。蝴蝶拍动用蓝绿色和黑金色混合而成的奇幻色彩的翅膀,优雅地飞向通往山脉的森林。
因为在阳光的光晕下,看起来实在是太美了。妈妈桑恋恋不舍地目送蝴蝶在窗口的剪影。
少女当即起身,丢下烟盒,追着蝴蝶出去。
“我把蝴蝶抓住,带回东京作纪念品。”
“……啊?!”
“姐姐们都想要不是吗。”
华丽的和服长袖像蝴蝶翅膀一样飘动在风间。
——艺妓虽然被比做蝴蝶,总归不像自然中的蝴蝶灵动自由。
追到阳光照不进来的后坡时,蝴蝶的倩影隐没在树荫里。
察觉到踩到了什么东西,百代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随即忘了轻言细语的教养,尖叫出声。
树荫下的一个巢穴里堆满了鸟类的残骸,蛆虫在滋生,里面甚至还有骷髅。
一只从树后伸出来的枪管对准了百代,随即又放了下来。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年从树后现了身。
两边互相打量了许久,少年终于先开了口:“我看见你和艺妓们一起来这里参加了葬礼。”
“我们都是东京万玉楼的艺妓。万玉楼是浅草数一数二的店。”
万玉楼的女人们艺名里几乎都带了百这个字。艺妓百菊淡雅,纤细得近于神经质的气质遗传到了她生的孩子身上。
一直追寻的蝴蝶出现在高高的树梢头。
百代后退到了没有尸臭的田野上,展开随身携带染香薰的扇子,模仿蝴蝶,在田垄上旋转起舞。蝴蝶也飞近了舞扇。
“很美吧。”抚着蝴蝶翅膀停留的舞扇,少女得意洋洋地向着他笑了。
是蝴蝶更美,还是蝴蝶一样的艺妓更美呢。
虽然只是简单地跳了几步,但少年还是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将黑色的眼仁竖直地伸长,然后又睁开了一些。有点像山猫一类的动物。
当眼神交汇时,他一言不发地把目光移开,然后擦拭手中的枪管。
“以为打到了鸟,结果是山猫。”
“你是百菊姐姐的孩子,不也是艺妓偷偷生下来的小山猫吗——”
他重新举起了枪,“我妈妈叫登美,不是百菊。”
随着射击声,一只雌鸟从空中落了下来。而另一只配偶鸟还在半空中盘旋哀鸣。
少年见到这一情况后,举起枪射杀了另一只鸟。
“真残忍!”
少年默不作声,用枪柄草草在地上挖了个洞穴,埋葬了这对小鸟。
转身离开之际,百代喊住了他,“百舞妈妈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东京。”
扑克脸上瞬间挤出了冷酷的笑。
“是想把我卖去当男妓吗。”
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美少年,说话举止偏偏惹人讨厌。把旁边的人当成傻瓜一样。
百代烦躁地用鞋尖踢了一下道边杂草。
“住在这种乡下有什么好的。”
对面有意无意地挑衅:“当小山猫就是什么好事吗。”
“我就不会像百菊姐姐那样受骗做了谁的小妾,又悄悄死在这深山里。我要成为浅草艺妓的支柱。呐,你有好好在听吗——”
不,就算山风都听见了,那话也传不进他的耳朵里去。
真讨厌,讨厌得恨不得再见不到这样恶毒冷酷的乡下小鬼。
坐上马车后,脑子里只念着那个少年的事。虽然不想承认,但清秀的容貌加上阴郁又带着几分神秘的气质,在东京的花花公子里极难见到。如果多看上几眼,很容易让十一二岁的少女产生复杂的心情。
“百代,你怎么把香粉弄到裙裾上了。”
被察觉到心不在焉后,妈妈桑立刻追问是不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是有个讨厌的乡下小鬼,还叫我小山猫哩。真难想象是百菊姐姐在万玉楼时期生的孩子。”
有人开始多嘴多舌地打探,“听说他是整个村子里有名的美少年呐。就是个性不大好。估计是像父亲那边吧。”
少女噘了一下嘴,“幸好没带上他和我们一起走,不然我们可要受他的气了。”
”唉,我本来指望花泽老爷至少会来这地方见百菊最后一面,现在看来,如果把百之助送去花泽家,只会让我们被人怨恨。“妈妈桑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水珠,“……你同那个人一样被男人误了性命,万玉楼的前途可怎么办啊。”
一边自言自语,视线落在了少女身上。
连月事都不了解的小姑娘一边继续把玩篮子里的香粉盒子,一边翻着和服里头的口袋找手帕擦掉洒出来的胭脂浓粉,结果弄得裙裾上的红痕总是擦不掉。
(二)
“花魁……不,百代小姐。”
石川啄木蹑手蹑脚在榻榻米上爬了几步,想摸一摸花魁从屏风后面露出来的绚烂缤纷的裙裾。
(如果可能的话,更想摸一下华服下的玉腿啊。)
侍奉花魁的雏妓拉开了门帘,端来了盛葡萄酒的玻璃杯。
啄木一下子又爬回了离花魁一米外的距离。
到底是北海道数一数二的名店,侍奉花魁的雏妓都是美人胚子。因为在北海道这样的极北之地成长起来,所以肤白胜雪,五官明丽,甚至有点像画报首页广告上的俄罗斯白种美人。
而葡萄酒在俄罗斯据说也是贵重的饮料。
Grindvain(глинтвейн)……听说俄罗斯人就是这么称呼的。
但在教堂里,一般平民也会喝这种酒,因为这酒代表上帝之子为世人流下的鲜血。
啄木盘算着既然付出了那么多带血的牺牲,如果能多拿一把金砂,不止能见到花魁一面,说不定还能买下花魁身边雏妓的水扬夜。
玻璃杯里红彤的葡萄酒和处女含春的脸颊都让诗人心醉神迷。于是从诗人嘴里脱口而出最著名的那句短歌:“把发热的面颊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真好玩。”
雏妓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啄木提起了胆量,“呐,你多大了。差不多也到水扬的年纪吧。”
雏妓回过头张望了花魁一眼,搪塞道:“我还什么都不懂。见什么样的客人,也是花魁小姐或妈妈桑替我们决定。”
“是这样吗。”
啄木伸长了脖子望向屏风后的花魁,指望能多看到一点点芳容。
花魁稍微停下了手里的三味线,应了一句:“水扬之前,碰到什么样的客人,谁能料想到呢。”
“那么,百代小姐见到了喜欢的客人吗。”
想听她说有一点喜欢面前的自己就好了。
“喜欢?” 花魁猛然拨了一下琴弦。
雏妓被突如其来的撕裂声吓了一跳,玻璃杯的葡萄酒洒在了一点在榻榻米。
就像处女的落红一样。
十六岁的水扬夜里,响起了尖锐刺耳的枪声。
一颗子弹穿过了客人后脑勺。
如果把水扬理解成艺妓的新婚之夜,那么在装饰着大红大紫莲花台的房间里,已经绝命的新郎从新娘身上滚下去,被击穿的额头上咕嘟咕嘟地溢出大量的血和脑浆,怎么样都是不详至极。
看到这些人体汁液像雨后池塘涨水一样溢出来,甚至都忘了感到害怕。
陆军中善于用枪的名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浅草艺妓楼,这种死法就像编排的丑角戏一样荒诞可笑。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百代把嘴里的枪管一节呕了出来。
——这不是戏剧,是活生生的地狱像。
身上因为配枪的刺刀到处散布着未愈合的血痕,被军人的体重压住膝盖不能爬起来逃走。如果没有这一发子弹,在床笫之间被步枪打出血和脑浆的绝对会是自己。
“动手太快了,百之介。上尉还没开始快活就直上天国了。这个女人,由你处理掉吗。”
从屋顶漏出了从没听过的声音。
以此为信号,黑暗里的影子侵入了房间。只有成为尸体的新郎和被遗弃的自己被留在华丽又血腥的房间里。借助没彻底熄灭的灯光,能看到身背步枪的风衣男一步步逼近。
不甘心死在这种地方,挣扎着从僵硬的客人身下抽出手来。
唯一能用来自卫的就是先前抵入喉咙深处的刺刀步枪。
抓过枪托的瞬间,风衣男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皱起眉头,好像要说什么似的盯着自己。然后,他突然把目光从地板上移开,冲房顶喊道:“我不会杀万玉楼的艺妓。”
“这种时候同情起做过艺妓的母亲吗。”
风衣男无言地向着屋顶开了一枪。
那个声音应该敏捷地避开了吧。
还没判断清楚状况,手里勉强抓住的枪托就被悄无声息逼近的风衣男踢到一边。
“不会用枪的人这样做会被第一个杀掉。”
用风衣把死者裹起来当成垃圾扔出窗外后,总算在照明灯下看清了风衣男的正面长相。
数年不见,让人想起山猫的漂亮长相几乎没太大改变。只是白皙的脸上长出了淡淡的髭须。套着陆军士兵制服的身体理所当然比少年时期魁梧了一些。
只有自己还像一直被艺妓楼妈妈疼爱的小孩子那样哭了出来,“帮帮我。”
耳边听到金属叮当声。制服上的扣子一粒接一粒地在灯光下解开,露出的皮肤几乎白得发亮。
“!”
被推倒在染血的榻榻米上时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带茧的指节滑过自己的身体。
“喂,你长这么大有拿过比跳舞的扇子更重的东西去讨生活吗。一定是受着艺妓楼老板的疼爱,过着舒适的生活,才养成这样娇嫩的身体和胆大妄为的个性。”
——明明是山猫生的孩子而已。
一边承受这样的恶言恶语,身体中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开来。
直到接触到锋利的刀片为止。
刚产生反抗的想法,对方就摁住了自己的脚踝,重新分开两腿,割掉了一丛毛发。
水扬之前稍微受了这样的教育,陆军里不少人认为的处女的毛发是重要的护身符,能保护他们在战场上不挨子弹,所以军队里的老爷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要觉得奇怪,乖乖听话就不会受伤。
但枪法精准的狙击手山猫不见得相信这种花街柳巷的暗闻,只露出了冷酷的笑意。
“军队上层里除了有人喜欢交媾的时候用枪打穿妓女的头,还有人会用刀子捅进这里。像这样——”
不是这样的,不反抗,就可能被喜欢虐待女人的恶客杀掉。非要选的话,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想抢过刀片。
然而势单力薄的反抗,不仅没占到一星半点主导权,还把掌心划出了血,
“呀——”
擦伤的手掌被嗜血的猫科大型动物舔了一遍。
下意识怀疑要被吃掉,害怕得把身体缩成一团,对方不轻不重地揪住了散开的头发,露出一段脖颈之后,又在上面留下吮咬的痕迹。
牙齿慢慢地嵌入皮肉,舌尖也在肌肤上阴暗地游离。从脖颈以下没有几处皮肤能幸免于此。
但比用刺刀划出血来,还是没那么痛苦。
稍微瞥见对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这幅身体不知为何又没了动弹的气力。
那个人坐视自己被施虐狂的客人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在千钧一发时却从枪口下救了自己。现在又重新在自己身上咬出大片的印子。根本无法理解到底是为了救自己还是折磨自己才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
“救救我。”
谁都行,不是艺妓馆里的人都可以。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平时只要出现任何难对应的状况,妈妈和姐姐都会出面帮忙解决。然而从水扬之夜开始,不管怎么哀鸣呼救,也没有人真正给自己擦干净伤口,带自己回到温暖的被子里。
艺妓们都是这样熬过水扬之夜吧。之前听到的一星半点的娇声原来是无从选择命运的悲鸣吗。
对方用手指涂抹眼角的泪滴,让它滑落到发热的中芯。
“以为自己像好人家的姑娘一样被家人爱着,无忧无虑地长大。如果艺妓楼的妈妈真的爱你,怎么会把你待价而沽,送到这种变态的床上。”
骗子——骗子——骗子——
意识和身体融入了粘糊糊的沼泽。身体交合的地方发出潮湿阴暗的声音,
就像被刺刀一遍又一遍地楔入沼泽地一样。
互相摩擦的感觉,好像内脏器官都被猛烈地拉扯出来。
张开嘴唇,呼救也好,诅咒也好,都不能成声。
一直被当成艺妓楼的支柱培养,原来连这道门都很难跨过去。
“没用的小山猫。”
猫一样软软的髭须扫过脸颊。
尽管动作不熟练,说出的话也很恶劣,身体还紧紧地吸附在一起。脑子不太能运转,却能感觉到因为血液的湿润,中芯的体验一点点变好了。
但是滑向沼泽深处的方向。
误以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手脚不小心缠绕到了对方身上。碰到和艺妓姐姐们一样白亮又光滑的肌肤,好像抱着常用的丝绸被面一样,竟然觉得舒服安心。
因为自己生来就是做艺妓的命,不能指望含情脉脉的温存,干脆希望多抱着年轻俊秀的客人一会吗。
“是啊。”
同样在这间艺妓楼出生的客人嘲笑了一下浅草夜里男男女女交织的命运。
这次被吮咬到的是嘴唇。舌头缠住时,甜甜的唾液就会涌入。大口咽下他人的体液,好不容易稍微忘掉破瓜的痛苦。对方慢慢停止了动作,刺激着最深处。
混入了一句奇怪的告白,“陆军里,比我糟糕的床上对象多得是。”
比照自己满身是血痕和红印子,并不敢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最后身体的快感提醒了自己,起承转合的地方好像突然上紧了发条,又开始激烈运转起来。伴随着子规含血的啼声,度过了水扬夜。
(三)
才艺出众,水扬拍卖的价格达到了当年浅草艺界的最高值,更是第一晚就让客人兴奋得脑中风死在自己身上——这在浅草花柳巷之间是很了不起的传言。
“其实是另一种脑中风嘛。”
没有旁人再来打扰,石川啄木和花魁隔着屏风对饮葡萄酒。话题也变得越来越露骨。
“水扬夜里遭遇了这样的血腥事件,还被经验不够的愣头青士兵侵犯,简直太可怜了。如果当时是我冲进房里英雄救美——”
“那我依然会怨恨您。”
花魁没再自称妾,而是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讲起自己的爱恨。
醒来以后,自己身处在另一个没有染血的房间。
被刀划破或牙齿咬出血的各处皮肤也不知道何时涂上了药膏。
甚至身上盖了一层薄被遮挡,但看到两个年轻士兵踞坐在身边,还是尖叫了出声。
脸上有痣的士兵使了个眼色,“我就说该让她的嘴彻底闭上。”
“鹤见少尉说过要留着她做诱饵。”
看着枪管塞进自己的喉咙里,那边才安心地靠一发子弹夺取老手的性命。
“鹤见少尉可没说要让你在死者面前侵犯处女。不过,百之助的性癖原来在那方面嘛。”
想起来了,店里当红的百菊姐姐为陆军军官生下来过一个男孩子。因为在万玉楼里出生,所以也叫百之助。
时过境迁,同样成了陆军士官的百之助用看舍弃之物的眼神看着被客人糟蹋完的自己。
比葬礼上少年的眼神还要冷漠。
“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
一把小钞票洒到了腹部上。
“滚出去!”
回想当年百舞妈妈受的侮辱,气到嘴唇发抖,现在也无法悉数奉还。
“宇佐美,你身上的钱都借我。”
“不对吧,这家店已经把她卖了个很高的价格喔。”
“钱不会到那家伙手里。”
稍微抱怨了一下那一大笔钱去哪了,宇佐美还是掏出更多钱放在枕边。顺便做了个恐吓的手势,大概是说把一点细节透露出去,就会被杀掉。
当然,作为艺妓,有义务对客人的事情守口如瓶。
临走前,百之助补充了一句:“你是艺妓吧。只是给你应得的。”
艺妓的人生,原来是不被祝福的道路。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时,再次因为身体中芯的疼痛陷入了昏迷。
涂了药膏,身体上的伤痕过了十天之久才消退。在这期间点名只要百代出席的意义暧昧的请帖通通推脱了。就是这样,找上门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万玉楼上上下下注视“百代”的眼神终于带有羡慕,期许,甚至崇敬。
大家是装作对水扬晚上发生的血腥事件毫不知情,还是真得有什么人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
之前拼命提高才艺,这些女人不过是附和百舞妈妈夸奖真努力啊。水扬之后顶着华丽的高髻,不能轻快地起舞,坐在客人身边娇声讨要赏钱,反而有人更羡慕这样的生活。
——因为靠出卖身体能更快换来金钱吧。
很多女人都抱着这种想法,所以浅草艺妓才会被揶揄成山猫。
艺妓楼的养母也是做这种想法吗。让自己学会读书写字,弹琴跳舞,不急着在初潮之后立刻把自己抛出去,而是耐心等待到风华更盛的十六岁。
“你会是万玉楼的支柱。为了姐妹们,再忍耐一下,找到可靠的旦那,就不用怕奇怪的客人了。”
在说什么呢,百舞妈妈。
做出决定,把养女送到喜欢虐待女人的陆军军官床上的不正是你吗。
本来水扬之后,也会选同样的客人作为长期的赞助人。但没想到水扬夜里,客人就命丧浅草。从那以后,自己的心里好像被打穿了一个空洞,不管以什么的客人为对象,都只是奉承着,希望快点熬过这一夜。
只有在宴会正中心跳舞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正当年华,是大家眼光的焦点。
特别是抛出去的舞扇和媚眼能像刀刃一样切开男人们故作正经的假面。
“眼睛真漂亮啊。像北国边境的森林一样。”
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赞美。其实自己对自己的容貌最不满意的就是眼睛的部分。自己黑里透绿的眼睛稍微有点往外凸出,还像小孩子的时候一样圆溜溜的。完全不是明治美人画里那种狭长又忧郁的眼睛。
说这句话的客人是个没法轻易劈开假面的军官。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就像杂志封面上的英国绅士一样帅气。他只要一在浅草附近出现,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趴在窗棱前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可惜他从不是单独来浅草寻欢作乐,只是陪同僚一起坐坐。
没进入深夜,他就告辞醉醺醺搂着女人放肆大笑的同僚回军营去。
总之,真难想象那样英俊的绅士居然也是陆军一员。他如果在东京的鹿鸣馆代表政府官员和西洋贵妇人一起跳舞,一定很适合。
“我只进过这家店两次,如果在那里遇到同一个女孩的话,多少算有点缘分。正好,她现在也没决定旦那。“
“能被鹤见老爷这样的贵客看中,是百代那孩子的荣幸。”
如果不是被百舞妈妈摁着头跪下去鞠躬,对面就会发现没真正见过面的艺妓从心底恨他恨得嘴唇咬出血来。
“请不要选那种人做我的旦那!”
“我正担心你会不会爱上那样英俊的客人。看来是多余的担心。”妈妈抽着烟,看起来一点也不为任性的拒绝而生气。“现在已经好几位陆军里的老爷有意做你的旦那。但找一位财力充足,舍得给艺妓花钱的老爷并没那么容易。”
“您知道军队里的人对我。。。。。。”
百舞妈妈用力敲了烟管里的灰烬,“不要说客人的闲话。”
更重要的是——
“你千万不能犯和百菊一样的错误。”
考虑到不能在都是陆军军官的客人里引发争执,最后百舞妈妈替自己选定了军界以外的旦那。
到举办仪式的前几天才知道是和外务省有深深关联的资本家老爷,年纪差不多是自己的三倍。所幸旦那的头发因为沉迷酒色已经落光了,精明的脸庞看起来比实际年轻。
在万玉楼交换下了催情药的酒杯时,自己心里甚至有点想笑,百舞妈妈是想再编一个“客人死在艺妓身上”的故事,抬高自己的人气吗。
然而合卺夜里尝试了好几次,旦那也没爬上自己的身体。
喝了那种酒以后晕晕乎乎地想用嘴帮旦那解决。刚凑近一点,旦那揪着没拆散的高发髻给了脸上湿淋淋的一巴掌。
脸朝下仆倒在草席上,旦那指头上带的金刚石戒指刻进了身体深处。
按照艺妓楼里的规矩,从嘴里挤出小猫似的叫声,旦那一定能多少感到满足吧。
随着手指全部抵入中芯,不由自主全身颤动。身后的旦那勒紧了没怎么解开的腰带,看见买到手的女人在手下痛苦扭曲的样子,发出了粗重但听得出是畅快的呼吸。
眼前摇摇晃晃的并蒂莲的灯台都向着自己发出嘲笑。
熬到清晨,送旦那出门坐马车回去时,对方亲昵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我真是得到了一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啊。”
突然想要把整只手掌都切下来扔到路旁。
“那么妾等着您再来看春日宴上的舞蹈。”
脸上习惯性地绽放了灿烂的微笑。
旦那真的很高兴呢,叮嘱自己要在艺界独领风骚,他到时也会带重要的客人来宴会上看新披露的舞蹈。
只要不是陆军里的客人就好。
转身回房时,碰到百之助从别的艺妓房里出来,正好挡在上楼的楼梯口。原本不应该留只是露水姻缘的客人在店里过夜,但收入出现赤字时,妈妈也对手下人的一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房里是年过三十没太多客人的老妓百京,能有客人愿意买她一晚的身子,对店里和她本人都是件好事。
因为是休息日,他没穿军装,借了一身松松垮垮的便服来穿,跟浅草街头的帮闲一样,看起来气质亲和很多。
透过前襟能看到紧实白皙的肌肉。大概是很多艺妓梦想的客人的类型吧。这家店里恐怕只有自己觉得和年轻军人一起睡觉会很麻烦。
“卖得价格很好嘛……在陆军里也听到了你不少传闻。”
“承蒙您的青睐。”
真希望他快点把路让开——
对方又逼近了一步,“实际上成为你客人的那些人,大家都以为你爱上了他们。但山猫应该是不懂爱的不是吗。“
“您是哪位老爷,先前见过妾吗。”
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自水扬已经过了一年以上,没有任何必要记住不该记住的人。哪怕是给雏妓破瓜的客人,也没必要产生额外的感情。
冰冷宽大的手忽然搭在脸颊上。自己想也没想便抬手打开了。
“这幅性子,难怪又被客人打了。”
百之助把药膏瓶塞进自己胸前的内衬口袋的时刻,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一下。
他则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擦肩而过下了楼。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