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花魁和啄木共同望着十三夜的月亮。

月亮都被泪水打湿了,在雾里晦暗不明。

“和喜欢的人同赏一轮满月,会不会能理解幸福这种东西呢。”

满月一过,月亮就阴晴不定出现残缺,甚至不那么可爱了。

花街柳巷里不是完璧之身的女人,有什么样的境遇同样是难以推测的。

把华丽的和服跟簪子退还给旦那,每早每晚去浅草寺祈祷。万玉楼的姐妹都以为自己受了刺激,要出家为尼。而妈妈却认为这是另一种策略。

想想看,在佛像前穿着淡雅,手持念珠的艺妓不比浓妆艳抹时更有风情了吗。足以叫不是好色之徒的男人都跑来浅草寺前看看万玉楼艺妓的新装束。气温和好战的情绪一起高涨,不知道怎么就传成了,浅草脂粉业的女人同仇敌忾地在祈祷战争胜利,愿奉献微薄之力报效国家。上面的人或许也感觉到女人在爱国心方面的表率作用,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们送来了表彰爱国妇人的布条。

“你觉得这样小的国家能战胜大陆上的强国吗?”旦那久违地来店里时问了一句。

自己望着供奉在房间里的佛像,感觉说不诚实的话便是在佛祖面前不敬。

旦那不耐烦地催促,“快说!”

“上面的人说这是非赢不可的战争。”

旦那笑着抓起了自己的手背,拍打起来,“哈哈,你这见风使舵的丫头。这就是你早晚去拜佛的动机吗。”

自己顺从地点了点头。毕竟除了街头巷尾的捷报,压根不知道战争更多的情况。

虽然真正祈求的也不是战胜的事情。

手心里被塞进了老黄瓜形状的东西。

因为是艺妓的房间,在佛前做这种淫猥的事,还请佛祖原谅。

自己必须尽心尽责地完成伺候旦那的本分。像别的行业的人们履行自己在社会上的责任,为这个社会的运作做出微薄的贡献,好让神明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上次你在男爵大人的宴会上搞砸了,大人很不高兴。但经我的劝说,他决定不追究了。”

头顶传来了旦那愉快的说话声。

“反正,花泽少尉那样爱谈大义,理想的愣头青,上了战场马上就会被绞碎。”

浊流,喷溅到脸上和身上。

为了让那一点点希望不在战争里搅碎,低头祈求神佛的庇护。

战争从浅草祭的二月拖到了原本庆典最多的八月,从庆典活动纷纷取消的八月又一天天地转入了该准备新年的十二月。但是谁都没感觉到新年来临的喜悦。哪怕是最上层的老爷们,都遣散了预定的庆功宴会。

艺妓行业也陷入了冬天。不过由于上面的人的一点照顾,加上旦那的月额,万玉楼的资金状况肯定不是最糟的。没准,在浅草甚至排得上是对待手下艺妓最好的一处艺妓楼了。

百舞妈妈想提前让自己接手万玉楼的方方面面,但自己已经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了。

除了从不间断地去练舞场,自己好像身在艺妓界,又不在这个世界里。

“他们说,百代的舞蹈有佛光。这么纤细色气的腿和手是怎么舞出庄严的佛光呢。”

听到新传闻的旦那猎奇地啃咬了自己身体一整晚。可能就是心胸宽广地开始将这种疼痛视为佛祖给自己的考验,绝不怨天尤人,自己的舞蹈里才出现了类似佛光的东西。

而每次伺候完旦那都得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身体,再重新开始向寺里的佛祖跪拜祈祷。于是佛前百日拜完成的那天拖延得越来越后。

百舞妈妈本来派出帮闲替自己防备寺庙附近心怀不轨的男人。但是连帮闲这类的男人很快都被编入了预备军。

被送上战场的男人就跟有去无回一样。接着,开始传说寺里的和尚得上战场,为国捐躯。所以有时候深夜里去,佛像前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了。自己在冷得发抖的石阶上跪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想着佛祖般仁慈正直的那个人,触摸佛像前合上的门。

石块扔到了躬起来的背上。

不禁转过了头。

自相合茶屋的夜晚再没见过的百之助立在寺庙台阶下面。

自己脑子绝对是不正常了,竟然因为高兴而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回来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不对,百之助没作士官打扮,也没携带步枪,反而披着送葬人一样的黑色羽织,指缝里攥着好像是菊花一样的小花。

百之助久久地望着自己的脸,不知道为了什么把手中的花扔到了臭水沟里,一言不发地背对佛门走向暗处。

“等等——”

不知道眼前出现的是活人还是亡灵,想追上去,但手脚无力,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笨手笨脚的猫。”

有一只猫叫着从摔倒的自己身边经过,敏捷地避开男人丢的石块,跳过臭水沟,反驳了那个评价。

以为回过身的男人会把自己抱起来,但他犹豫了,只是蹲下身,在虚空中仿佛嗅自己身上的气味。

越来越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亡灵,忍不住伸手搂住对方的外套。

——太好了,还是活人一样结实又有体温的肉体。

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怨恨抱过自己的男人了。

没怎么打理的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自己脖颈上。

声音里透着要命的寂寞,“你现在抱着的是谁?”

“……百之助?”

应该是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因为回答正确,对方贴近了,将自己横抱起来。

在昏暗的十三夜里到了浅草寺附近荒废已久的妾宅。

不知道最近被谁打扫过了一下,榻榻米间隙供奉着小朵的菊花。残留着安康鱼锅的酱香味。跟普通夫妇的家很像。

赤///////裸的身体久久重合在一起,嘴唇也一直没有离开。胆战心惊地互相吸附彼此的嘴唇,一直到空气消耗尽才放开。

像结为连理的年轻夫妇一样痛快地享受正常的欢爱,算向佛祖祈祷的附加心愿吧。

“到了中午去吃安康鱼锅吧。”

一定是疯了,身为艺妓居然跟男人做了阳光下的约定。

“药膏没有了吗。”

夜视能力很好的百之助先发现了旦那咬出来没退痕迹的伤口。

自己不想提这件事,所以搪塞:“快把我赎出来吧。等战争结束以后。”

“战争可能不会结束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和勇作少爷说得完全不一样。

猫一样的舌头又舔过一遍脖颈。

百之助突然说小时候在这宅子里看到过猫的交尾。

猫咬住脖子,把满是刺的()插进雌猫,雌性看起来很痛地叫唤着。

那之后的春天雌猫生了一窝可爱的小猫。

百之助认为自己是这么被陆军军官的父亲和浅草艺妓的母亲生下来的。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你和猫很像,所以想起来了。”

“别把我当成猫或山猫,我是人啊!”

沐浴过神佛的光,自己在说一种假装和他平等的梦话吗。

回应来得异常平静。

“军队里的家伙嘲笑我,山猫的孩子也是山猫。”

那么,逃走吧——军队也是,艺妓楼也是。

差点喊出声来。

“不管是谁,大家在战争中全被杀死了。”

“——”

腿上又感觉到兴奋的肿块。

这就是战争中破坏一切的军士们的身体本能吗。

惯于使用枪支的精巧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腿,“像婴儿一样软绵绵的,碰到战争逃不了多远吧。”

在那场战争中女人受侮辱后也被残酷地杀掉,什么身份的女人都不例外。

不敢想象抱着自己的男人做了什么,又是怎么逃回来的。只能勉强用身体抚慰对方。

他说,为了离死人远一点,在大陆上走了三个晚上。

再然后钻进甲板下面,在海上漂流许久。更别说,海面也成了战场。血染红了海水,到处是死的气味。

没法想象浅草外面的土地有那么大,头脑昏昏沉沉的。

自己在水扬的夜里其实已经闻过死的气味了。有时在噩梦里突然醒来,就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而那一晚,恰好也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

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前用力地摩挲。

“我一直以为杀死敌人让自己活着,还是被敌人杀死没什么不同。。。。。”

结果战争中过于浓烈的死的气味,连百之助这样的人都感到双手无法洗净了。

同时因为恐惧和快意而开始颤抖的身体就这么彼此牵系着。对方的身体继续恳求着自己的情爱,诱使自己沉溺其中。

但脑子里突然闪现过,像佛祖一样仁慈正直的勇作少爷怎么样了。

“百之助……” 即使说了话,他并没停下动作。

自己该请求他保护勇作少爷直到活着回来吗。万一,百之助因此死了,自己的心情究竟会怎么样。

不对,百之助究竟为什么在激烈的战争之中悄悄回到了浅草荒废的妾宅。

铺在地上的黑色羽织莎莎作响。

百之助像害怕自己问话一样,用右腕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可以咬我。咬出血来。”

“嗯……!”

身体感受到强烈的刺激。

忍不住张开嘴,把牙齿贴在百之助的皮肤上。因为结实的肌肉富有弹性,牙齿一不小心就从皮肤表面滑走了。

以为自己已经不怨恨他了,所以没能在他身上咬出血来。

——这是艺妓生涯中重大的错误决定。

(九)

“那个月不是会战最激烈的十二月吗。尾。。。就是百代小姐姑且算青梅竹马的百之助不太可能从战场上回来东京。”

是在哪里记错了吗。

不如说,花魁一开始说的和尾形/花泽兄弟间的感情纠葛就好像哪个地方出错了一样。线头打了折,进了另一条针脚里。

“我说了,他是回来送葬的。”

花魁抬起一手覆在纤细的喉咙上,呼吸急促,像是为即将讲下去的故事承受了巨大的代价。

某一晚自己凭空消失,让万玉楼的人在冬夜里找了许久,最后被人发现晕倒在浅草寺前。百舞妈妈由此不再容许自己夜晚出门。刚好,新年以后,因为莫大的牺牲获得了一些战果,需要艺妓参加的宴会又多了起来。除了忙忙碌碌准备宴会,帮忙指导万玉楼别的艺妓的舞蹈,自己当然也要去跳舞场练习。

花团锦簇的舞蹈和战死者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滑稽的沉重感压在身上。自己站在中心试图鼓起勇气去跳舞的时候,觉得那么重的分量压在身上,不仅能感觉到木板下不断扩大的缝隙,甚至还能感觉到脚要被足袋割出血来,径直摔倒在舞台中央。

是战争造成的恶病吗。

百舞妈妈请来了医生看诊。医生捋捋胡须,故作高深地答复,对艺妓来说,这确实是大病。

是妊娠的迹象。

听到这一审判的时候,自己脸上出现了什么表情,浮现的是希望还是绝望呢,自己都说不上来。

百舞妈妈则很高兴的样子,甚至开始盘算到自己梳成已婚妇人的三环髻,搬进正室夫人都要嫉妒羡慕得牙痒痒的阔气别院。

“这不是旦那的孩子。”

自己的答复像一块石头掷到了妈妈瓷器般雍容优雅的脸上。

妈妈浑身发抖,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然而没有打稳。

长到快二十岁,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动手。

“百代,你疯了。”妈妈摇晃地抓着自己的肩膀,不知道是要拥抱自己还是想推搡自己。“编个谎言也好。。。。。旦那这么喜欢你,他都会相信的。”

自己不能也不愿意在佛祖面前撒谎。

“旦那没法让我生孩子。他想让我去伺候别的客人,我拒绝了。”

就算被送进华丽的妾宅,自己的身体无非每夜受着不能人道的上年纪老头的蹂///躏。

“那你怎么会。。。。。。”

妈妈的精神支柱都被抽走了一样。

“我把你当成自己生的女儿一样,信任你,栽培你,相信你不可能犯这种差错,甚至容许你夜晚独自出门。”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妈妈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线光。

“如果你有别的情人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不可能说出谁的名字。

只回复了:“他说战争结束之后一定把我赎出去。”

妈妈将手肘放在桌上,支撑着头,露出惨笑:“万一那男人回不来呢。”

“……”

几次做噩梦醒来时,想起死人的血腥气,和百之助身上干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浅草,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自己都毫无预感。

因为他是个神枪手,所以相信他能活着回来。除此之外呢。

——百之助没有说是因为牵挂着自己的事而回来,更没带上自己一起逃走。

回过神来,浑身的血凉透了。

妈妈拽过失色的手,“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下来。哪怕陆军老爷不是有意欺骗女人,时过境迁,他们会娶门当户对的正妻,把你和孩子给忘掉。”

——别忘了百菊的人生。

妈妈将自己勒在怀抱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

不,自己远比不上百菊姐姐的人生。至少她和到死都爱着的男人共度了一段岁月,不像自己,糊里糊涂只得到了一碗把肝肠搅断的黑色药汤。

甚至因为在重视生育率的战争期间,要得到一碗违法的堕胎药都得付出不小的代价。因为付不起这碗药的价钱,或是因为这剧毒的药而丢了性命的艺妓也不在少数。

自己侥幸保住了性命,但一直被关在万玉楼的房间里。勉强靠大烟来缓解身心的痛苦。房间最后跟妈妈的房间一样云雾缭绕,连供奉了好一段时间的佛祖的脸都遮盖不见。

从两三岁有印象以来,妈妈几乎要抱着烟管才能睡着。她那时明明不过二十出头,却有一股上年纪的女人的臭味。每想到自己变成那样,便把烟管扔到一遍,想着“最后一口”,又吸了上来,心里真是难受得毫无办法。好不容易抱着三味线,倾诉自己的痛苦,在万玉楼里却传出了“百代姐姐着魔了”这样没心肝的风评。

直到五月海战大捷以后,妈妈喊了化妆师傅和梳头师傅来,往自己脸上涂抹了好几层胭脂,梳成了时兴不久的二百三高地髻,把自己带出了房门。

这发髻的名字带着战场上死的气味。

若不是脸上的化妆,自己或许看起来同死人分别不大。

“别的艺妓都活跃起来了。你病了这么久,说不过去啊。”

旦那给自己送了一套过于华丽的和服。深浅不一的蓝色拼成了异国港口的风光,城倚峻山,山靠大海,肩上绣出了白云,衣摆则是一带碧海。穿着碎步行走的话,能看到下摆美丽的波涛上远帆点点。

“在箱根的赏花会,给我穿这身去。”

想到那家的主人,头皮都在发麻。

百舞妈妈试着回绝,“这孩子卧病在床了一段日子,才艺生疏,怕是不能见客。”

“像什么话,万玉楼的招牌要砸烂吗。”

不会是干了堕胎这种浅草山猫常见的丑事吧。

旦那的指责回荡在艺妓楼里。

百舞妈妈想挺直背脊却没法挺直,最后低下头卑微地代自己答应。

“那天,坐我家的马车一起去箱根。有军人的老爷在,发髻得另外梳一个样式。”

旦那补充道,因为包括花泽少尉在内,大批大批的军士在新年前夕死在了高地。

——名之为希望的东西,就这么搅碎在战争里,同狂怒的大海吞噬浪花一样。

从浅草到箱根,马车驶过了漫长的海岸线,本来该找个机会跳下去,被旦那看紧了,无法遂愿。蓝绿色的海洋平静下来的时候,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颜色和艺妓常戴的发饰一样。上面装饰着外国旗的标志黑色的轮船泊在大海上,则像玳瑁梳子插在上年纪女人的头上,有种颓唐的壮丽感。真是奇怪啊,金发碧眼的西洋绅士走在海岸上或森林中的豪华别业里。要知道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在战争中,士兵们作为敌方残酷拼杀,现在又如何呢?

豪华的宴会跟战前一样几乎毫无变化。自己连同别地方找来的艺妓一道,人偶似地给老爷们表演一番传统舞蹈,然后陪坐在军界政界财界里有权势的男性身边坐在椅子上吃从未见过的西洋料理,喝加冰块的琥珀色洋酒。

旦那跟自己一样一句也听不懂宴会上传来传去的据说是英语和法语之类的语言。他只认得穿制服的某某据说是露西亚的大臣,穿燕尾服的某某是归国不久的外交官,戴单片眼镜的某某是在东京的美利坚公使,并且以此向自己炫耀他能跻身进这个圈子。

“现在终于到媾和的阶段了。”

外交官的老爷在餐桌上优雅地用国语总结了这句。

这傲慢的人竟然说这种不把牺牲的人放在眼里的话——

因为洋酒给的勇气,瞪着这位风流倜傥的外交官。对方拿起餐巾擦了一下胡须。

被合身的西洋礼服裹着,手显得白皙修长,似乎从未沾上过什么血腥或铜臭味,最多端着外语书和进口钢笔过日子吧。

没怎么染上岁月痕迹的端正脸庞上深黑透绿的眼睛瞧着自己,嘴角略带自得的笑意。

自己忽然有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仿佛看到和某个地方相连的命运纽带切断以后,小石子似地一路掉进了蓝黑绿颜色交织的大海。

接下来,耳边什么都听不到。只感觉酒精的温度烧得脸上发红。

好不容易撑到盘子撤下,陪客人去夜晚的藤花架下散步时,自己因为醉酒不由自主地跪坐下来,向朦胧的紫色光晕伸出双手。

仿佛那光明的背影重现在庭院里。

“是不是很像莫奈的画。加上古代春画里的美人。”

男爵用自己听得懂的语言说了这句,像是勾起了绅士们的谈笑。

露西亚的大臣最先走过来想把自己拖起来。他的手碰着自己胸口的时候,伏下脸用尽力气咬了他。

不管这副身子到了晚上被怎样玩弄,绝不愿作为礼物送给战时敌国的大臣。

为此酿成外交事故,也无所谓。

头顶确实传来了英语夹杂法语和俄语,唾沫横飞的谈判。

总算,有同胞关系的男人抓住自己的肩膀说:“好了,让她走吧。”

——光明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不见。 

让自己靠在肩膀上的男人虽然个子很高,但似乎是外强中干。受自己的和服和大发髻的重量的拖累,他在碎石径上走得踉踉跄跄。

“想喝水吗。”

因为还算和蔼的声音,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不逊色于女性的漂亮光洁的手拉着自己的手,把自己带到另一间和室里。自己坐在垫子上昏昏沉沉等了许久,女佣人端来了水,灌入自己嘴里。

“别呛着。让她宽了衣服,在边上躺着吧。”

长礼服脱下来以后,身体感觉凉爽了许多。

想要想鞠躬道谢,头晕目眩地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西装裤腿。

“——对不起。”

“过来。” 一股灼热的气息吹到耳边,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一抬头,外交官老爷的嘴唇贴在自己额头上。

自己不该信任这边的任何一个男人才是——

下巴被扣住以后,即使自己想把脸转开,也毫无办法。

对方的舌头侵入自己的嘴唇时,痛苦得泪如雨下。

靠外交谈判抽中一夜享用权的本国外交官巧舌如簧,舔去眼角的泪水,说:“绮丽的容貌如果哭肿了,我会心疼的。可没几个女人被我抱着哭成这样。”

不管怎么摇头拒绝,对方欺身压上来,解开了贴身的腰带。虽然是夏天的夜晚,如坠冰窟。

“别害怕,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对女人撒谎成性的风流嘴唇吸附到肩膀以下。

“既年轻,肌肤都带着甜味。”

他以为含情脉脉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在肌肤上割出血的腥甜味。

(十)

啄木双手合十向佛祖祈愿。

面前这女人的命运实在过于悲惨了。至少让无辜的婴灵从不幸的母亲怀里得到解脱吧。

花魁不愿意学着啄木一起合掌祷告。

“我早把供奉在万玉楼房间里的佛像打破了。”

因为佛祖没有怜悯自己。

想象中自己大概流着污血,沉没在冰封的大海深底,实际上随波逐流地活着,不动脑子,良心就忘了痛。

年纪估计够当自己父亲的男人从凌乱的铺席起身离开时,又抚摸了一下流尽眼泪的眼角。

“你真是个孩子气的姑娘。不过,很可爱。”

他把自己发直的视线理解成了爱慕,所以约定以后找机会去浅草看望自己。

撒谎精,吞千针。

艺妓楼的少女们玩耍时的游戏之话,不知道长年眠花宿柳的老爷听说过没有。

身份卑贱的山猫不配在客房里安稳地睡过一夜。在偏室供客人玩乐过后,自己又被塞进了旦那的马车送回浅草。

马车靠近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嚎叫。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白天未知的残酷。

旦那掐住自己的脖子,咒骂,“看来你真得拜佛拜得中魔了,在大臣面前竟想装贞妇烈女。”

就算花泽家的家主花泽幸次郎在陆战胜利后愧疚自杀,除非私生子当上家主,不然不可能让艺妓过门。哪怕是为了参加葬礼,都休想跨过花泽家的大门。

不,如果是百之助活下来,继承花泽家,他即便想去看悲哀的浅草山猫一眼,也没有人容许。

更有可能,他已经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没听说自己过去几个月到今晚受了多少折磨。

“妾的身和心交给谁,就是旦那您都无从决定,不是吗。”

就像男爵能使唤旦那来来去去,参加和商人身份不相称的外交宴会,甚至让他守在门外看自己同外交官的老爷亲热。

在旦那上边,有数不清有权势的男人可以支配,玩弄底下的男男女女。

脑袋里只有算盘和生意的旦那当然舍不得破坏掉身价高昂的自己。就算他再掐紧自己的脖子,自己无非是同死囚一样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就像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一个大浪卷来,把自己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另一个男人的浊流顺着喉咙灌进身体深处。

旦那擦了擦刚刚弄脏的衣领,撂下话,“月末还有请外国客人观看的舞蹈会。我叫裁缝做一身适合藤娘舞蹈的衣服。”

过去以为旦那把自己当成了日本舞美的化身介绍给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商人,原来是商品拍卖前大肆打出的广告罢了。

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面对着百舞妈妈再没有任何想说的。举着贡在佛前的手帕,期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然而血和泪快流干了,帕子怎么擦拭脸上,都只能留下脂粉的香痕。

妈妈冲进房间,抢过帕子和佛像一同丢出窗外。

“我刚把你从鬼门关救下来,你又要开始发疯了!”

一度想过要不要给流产的胎儿立个小小的牌位放在佛像旁边。对于离自己远去的东西,人类总会留个纪念品。但可以作为余生纪念的遗存在艺妓馆都通通留不下来。

妈妈给烟管塞满烟草打上火,让自己含在嘴里。

“难受得受不了就吸一口吧。对了,再多吸几口。我是这么扛过来的,你也可以熬过去这段日子,当上万玉楼的妈妈。”

带火星的灰落在榻榻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艺妓楼烧个干净。

不用等到哪个艺妓放火,上面的老爷先为了维护战胜国的体面,要求取缔浅草一带鱼龙混杂的脂粉业。从事皮肉生意,不大识字的浅草女人们都竞相传看报纸上的通告。

仪表堂堂的外交官老爷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言辞间痛陈,他出访过西洋那么多的国家,没有哪个文明国有浅草这样下流的堕落街道。

——伪君子。

好笑得肚子里要翻掉几条轮船。

紧盯着那片报纸,百舞妈妈几乎昏厥过去。

嗓子里仿佛有冰块大小的血块咽不下来,碰撞喉咙发出凄惨的噪音:“他太狠心了。”

像妈妈这样情感丰沛的女人到底忘不了二十年前的恩客。

自己遣散了周围的艺妓,让她们待会拿冷毛巾和冰水过来。

妈妈像透过自己能看到名之为希望的幻觉一样,抚过了自己额头,眼睛和嘴唇的棱角。

“百代,你去求求老爷,你和他这样地像。。。。。。”

“我和报纸上的那位老爷只有箱根一夜的姻缘,如今,他早已不记得我了吧。”

自己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眼里或许能名之为希望的光,同样地被搅碎,如那天自己看见狂怒的大海吞噬浪花。

“他是你父亲啊——”

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惨叫声。

自己的心在这明明白白的一击之前已经随波逐流,淘洗得空无一物,反而没受到妈妈所承受的剧烈冲击。

“您以前说过我是裹着襁褓之中就放在路边,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以自己生下来不久被收养在万玉楼里,相信当艺妓就是穿着漂亮衣服跳跳舞,水到渠成走了妈妈走的路。

然而这是不被祝福的人生道路。

妈妈精神错乱地试图解释,“你是我和他之间的孩子,我那么疼爱你。。。。。。”

“十月怀胎生过孩子的人会把亲生女儿推到不同男人怀里吗。”

谎言,全是谎言——

自己站起来俯视她,感觉再往前一步可以踩到惊恐的心脏上。

从水扬那天起,表面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和妈妈之间的心的距离在无限地分离开。

就像抛弃了自己和孩子,消失在地狱般战争中的男人说的那样,自己和他都是生下来不被祝福的替代品。

佛光熄灭以后,地狱正式朝自己开了门。

地狱的信通过旦那传到了外交官老爷的府上。如果他不赴约,万玉楼的知情人就会前往爱嚼舌头的小报社,把他在浅草留下的一桩桩丑事全部揭发出来。

中间拆了信来看的旦那一开始还不敢相信。

“是男爵叫你用美人计把他搞下台吗。”

抿紧了嘴,摇头否认。

旦那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自己僵硬的面孔,拿出新闻纸上的照片遮去胡须后比较一番,终于发出了复仇前夕的朗朗笑声。

“哈哈,不伦的伪君子也配坐在那位置上对我耀武扬威,搞砸我的生意?”

全是来自地狱的报应。

旦那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要不是这事情发现得太晚,你在浅草的身价可以翻一倍以上。只管理一座艺妓楼,对外交家之女太委屈了,我们干脆把艺妓楼开到露西亚去!”

旦那这样的有产者是靠浅草女人的皮肉发了迹,死后该进地狱吧。

而在浅草十二阶顶层的月光下,遮遮掩掩不敢与自己目光相对的生父在活着的时候也该见识浅草女人身处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请您看看我。”

为何事到如今不敢看可爱又孩子气的自己了,肯定会说“真丢脸”之类的话吧,那究竟是谁把自己害成这样的呢。

让自己的人生堕落至此 老爷啊 都是老爷你的错——

拧出五道皱纹的窄额上起了一层汗珠。

“我被亲陆军的男爵算计了。”堂堂外交官,却口齿不清地找理由开脱。他主动扯开别人腰带,花言巧语的时候可不是如此。

自己靠近了替他擦汗。碎步行走的时候,下摆美丽的波涛上远帆点点,可跟箱根附近的海景媲美。

“呐,老爷您记得生了我的女人的脸吗。大概在十九二十年前,在浅草有名的万玉楼。”

浅草十二阶这个地方时不时地会举办美人写真评鉴。大凡在以美貌著称的艺妓的照片都会挂上去供风流客赏玩。这一年也不例外。

被无数艳丽的面孔注视着,风流客竟然倒退了几步,“我不知道这种地方。浅草的女人和谁都能睡觉。。。。。。”

他放弃了最后一点被宽容的余地,净选择让自己良心不痛的说辞。

“看来,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流着老爷血脉的浅草艺妓跟您睡过觉吧。”

“要怪该去怪下贱的女人为什么把孩子生下来!” 谈吐优雅的嘴里第一次跳出了格格不入的粗鲁言辞。“想勒索钱吗。议员选举之后给你就是了!”

无论是作为官僚,还是自己的生父,男人都打算逃避自身的责任。

在战争中横死者的灵魂顺着月光从地底爬上来,漂浮在身后,说了他们的心愿。

“我想要您在政界身败名裂。”

在十二阶的一楼已经有小报记者候在那了,准备刊布第二天的头条“伪君子夜探十二阶会相好”。而冲昏头脑的伪君子把尽是耻辱的私生女推出高台,无非是给第二天的头条提供了更加耸动的标题。

坠入月光之前,有个军官制服的男人冲上顶楼给了伪君子一记过肩摔。

嗯,真好,下地狱之前可以稍微出一口气了。

然而军官抱住了自己没完全滑出窗外的腿。

“太冲动了,百代小姐。”

军官的下半张脸称得上英俊,上半张脸似乎只剩下骸骨。

以为战场上的亡魂前来索命,在缔结媾和时做了亏心事的外交官尖叫了一声。

自己挂在窗棱一角没法弄清对方是不是来自地狱的使者。直到军官发出嘲笑:“阁下的胆量诚然不如浅草的艺妓。”

是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陆军军官鹤见先生的声音。

(十一)

某一瞬间,花魁露出了心脏被揉碎的残酷微笑。

她从梳妆台的柜子里找出了布包着的四联版画给啄木看。

更早的时代除了写真,版画也是宣传艺妓容貌才艺的好道具。

每张版画都写了艺名:神色略带忧郁抚摸花瓣的是百菊,举起扇子翩翩起舞的百舞,对镜梳妆露出美丽后颈的是百京,还有一个如花似玉正拍打水风船的少女叫百枝。

啄木瞬间从百枝薄媚中略带稚气的美貌联想到百代过去插着朝颜簪子的可爱模样。

“如果不是鹤见大人带回了百京的遗物,我或者连生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唉,她因为生了我,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仿佛一直是艺妓楼里的妹妹呢。”花魁不胜凄哀地说道。

十三四岁经历水扬进入艺妓行的少女,比起当成女人,在许多方面依然更像是不解事的孩子。在上野的花树下邂逅了附近的帝国大学学生,被俊秀的容貌和文雅的谈吐激发恋情,也不奇怪。但轻率到抢走大姐姐百舞的心上人,几次幽会后怀了孩子,快六个月了才被店里的人发现,学生却早去了西洋留学一去不返,这样的情况在浅草都属于晴天霹雳。

年轻时代性情热烈的百舞大概被嫉妒冲昏了头,才不顾艺妓姐妹的死活,执意让小年纪的百枝生下孩子,还把忘不了的心上人的孩子从难产而死的生母那抢过来。

“我和士兵在大陆上遇见了一个害淋病的浅草女人。我送了她一瓶抗生素,她就把她知道的万玉楼的故事全告诉我了。”

这女人同样为得罪万玉楼的养女付出了惨痛代价。她在淋病的折磨下,面容溃烂,埋进了异国的土地下。

鹤见中尉拿出万玉楼艺妓遗物里的版画压在生父面前,他仍咬紧牙关说:“我不知道这种事。”

二十岁时抱的女人,忘了名字,再过二十年,又迷上了相似的年轻容貌。却把女人的心当成垃圾,扔在脚下践踏。

不可饶恕——

自己刚拔下锐利的簪子,立刻被鹤见中尉夺了过去。

“他不值得你去犯弑亲罪或用小报传闻来毁掉自己。”

战争的亲历者露出了扭曲的笑:“但阁下把我们的牺牲置之不理,拉拢美利坚促成签署了那样对国民毫无利益的媾和条约。您能指望军队放过您吗。”

“我愿意立刻引咎辞职!”

到底是帝国大学高材生,在危及性命的时候反应惊人地快。

“不止这样,”鹤见中尉似乎摸着怀里的枪状物,“您为参选贵族院议员而准备的政治资金能否交给真正想搞好政治的在下呢。其中一部分钱,得留给百代小姐,让她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需要。”因为感觉到横死者们的灵魂得不到超脱,自己跟中了魔一样,敢向平时无法抗拒的权位者们要求复仇。“别放过这些渣滓。”

鹤见中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小姐你会等到那一天的。但这次还是让令尊尽一点他的义务吧。我的属下会确保他出了赎身钱以后,不会再靠近你了。”

听到谈判结束的信号,生父甚至不忘正了正礼帽,起身离开,最后,他不安地望了自己一眼。

两代人眼睛的颜色该死得相像。

“我可以付出这些代价,但谁能保证。。。。。”

“阁下可以放心,今后由我鹤见笃四郎作为百代小姐的庇护人,她今晚就离开东京,不会再和您有任何交集。相信她也耻于向人透露跟您有血缘关系。”

对方吞了口口水,嘀咕了一声“你也不过。。。”他的视线很快转回了向下的台阶,“既然有人愿收留她,我就放心了。”随即,以最快的速度跑下了十二阶。

楼下聚集的小报记者早就被军士们驱赶走了,为了让上司达成他的交易。自己竟然沦为了这场交易里附带的赠品。

——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想要再次跨出窗口的时候,鹤见中尉给了自己背上一记。

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卧铺火车上。

“请原谅,我一般不对女人动手。然而小姐你是有罪的女人。”

英俊依旧的下半张脸贴着自己耳朵低语。

自己不禁怀疑鹤见中尉同别的觊觎自己身体的男人有什么分别。刚产生这样的怀疑,他就看穿了一样,嗤笑了一声:“你和令尊一样,认为异性一眼就会爱上自己。而且,”他轻易摁住了不由自主扬起来的手,“性格里有说不出的高傲,不愿听别人把话说完。”

自己被迫心平气和地听他说下去。

“因为尾形二等,不,现在是上等兵的事,你恨上了百京小姐,把她和其他女人卖到了战争前线。多可怜啊,她和你爱着的花泽少尉一样死在海外,却没有人把她的骨灰带回。”

“我不知道这事。”

出于逃避罪恶感,无意识地重复了生父的言辞。原来自己也是顺应强者说话,碾压更弱小者的恶人吗。

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里似乎淡去了怜悯,“收集花泽少尉的尸身,送去火葬之前,我发现了子弹从后脑勺打了进去,没穿过前额。”

这意味着冲在阵前的旗手是被身后同一阵营距离不太远的军士杀死的。

说谎。说谎。说谎。说谎。说谎。

“巧合的是,尾形上等兵在那场战役以后从战场上消失了一段时间。”

听说他是为了将同父异母的兄弟的骨灰送到花泽家才消失了一会。由于后方的花泽中将没过多久便自杀了,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此作证。

“如果说,尾形上等兵像那天把花泽少尉叫去浅草一样,出于嫉妒杀了他。那么,小姐你对花泽少尉的死,就有脱不掉的责任。”

——因为,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是玩火自焚的事。

在说什么呢。

身体好像夏天融化的冰,不由自主往下滑落。

从地狱归来的恶魔,支撑住了自己的腰衬,补充:“我听花泽家的司机说,尾形上等兵第一次为了某个浅草艺妓向花泽中将索要一大笔钱,两个人因此争执起来。尾形上等兵好像因为艺妓母亲的事一直怨恨着花泽中将,所以——”

疯了,简直疯了。

百之助怨恨身为艺妓把他生下来的母亲吗。

出于嫉妒杀了心地仁慈的兄弟吗。

不能得到生父的祝福于是杀了尊亲吗。

因为太多的事情,自己呼吸困难。

耳边听到鹤见中尉煽情的独白。

“总之,尾形上等兵不畏死亡,回归战场后英勇投入到了战争之中,等他重伤痊愈从医院出来就会继承花泽家。小姐你就在远方默默地祝福他武运昌隆,迎娶贵女,家门兴旺。”

啊,止不住的怨恨。

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死去的甚至无法得到佛前供奉的灵魂,无法驱散心头的怨火。

心脏剧烈跳动,快从将死的胸腔里跳出去。车厢里一片安静,几乎可以听到墙壁上回射的心跳声。

鹤见中尉一定是注意到了,所以才提了另一个建议。

——那么,去向身在高位玩弄践踏他人的男人复仇吧。

“……当然我不是说,要利用这样美丽的身体去勾引上面的老头。只是百代小姐再懂得一点男人心理的话,说不定靠眼神就能让成堆的男性匍匐在你脚下。”

在东京以外的广阔土地上,美人的珍惜价值堪比濒临灭绝的虾夷狼。表面温柔的女人,让男人很容易相信自己可以占主导地位,放松警惕,但如果个性上坚毅果敢,有仇必报,男人就会立刻在这类女人身上栽跟头。

“本来外交之类的工作说到底是收集情报,然后想办法迷惑对方。小姐你在这方面的天分,就算在东京的贵族女性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像歌舞伎演员一样用夸张的手势强调了自己的魅力。但简单说起来,孤苦伶仃被带出东京的自己很容易受鹤见中尉一人的控制,原本也学过讨好男人,外表是迷人的艺妓,他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是叫我作为提供情报的诱饵在外地活下去吧。”

战争以前,对方还是少尉的时候就把处女当成诱饵利用。事到如今,包括为艺妓赎身的话都是精于打算的言辞。

“我曾考虑过要不要让小姐去当奥田中将的养女,去收集外国的情报。但这样一来,不仅对小姐你会造成危险,小姐的身世也可能从见过你的男爵那边泄露出去。所以,想请小姐先去我的故乡新泻生活一段时间,适应情报员的训练。虽然表面住在艺妓楼里,但小姐作为我心爱的人,绝对不会在新泻受什么委屈。”

说什么心爱的人,绝对不会受委屈,简直头头是道。

他认真地管自己叫“小姐”,似乎并不像在讽刺自己身上继承了父亲那边的血脉。但还是忍不住恶心。

而鹤见中尉每次都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你的本名叫什么,百代是艺名吧。”

“这就是本名。”

因为自己生下来就注定要作为艺妓活下去一样。

“那么,就叫小百代吧。”

是从死在大陆的百京那听说的称呼吗。

黑漆漆的车窗显示出离开关东平原后连绵的山脉。魂魄似的萤火虫飞舞在没有通电灯的乡下草丛飞舞。

“新泻是不是靠着海的西侧。”

“当然,比东京的海景壮丽得多。现在这个季节十分凉爽。”

从新泻渡过海,不知要多久能到勇作少爷和百京去世的地方。

伴随着火车驶过咔擦咔擦的声响,靠在垫子上,不知道是不是正做起远行的梦。

鹤见中尉把自己头顶的簪子拆下来,抚摸着被发髻勒疼的头皮。

“一眼望不到头的海,一般的船没法从新泻到大陆上去。如果你想去,等那片土地彻底归我们所有后,再一起去看吧。对了,那时一定要坐上火车去凭吊他们埋葬的地方。”

只要那片的土地归这个国家所有,死者们就好像埋在故乡一样。

从未离开过故乡浅草的自己茫然着等待火车穿行山河,等到了第三天正午,照在新泻海面上的太阳。

还看着蓝绿色的海面沉思时,鹤见中尉拿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行李箱,把自己送下了车,托付给等候在站台的军士。

个子不高的军士看起来绝不像是外国人,但当他居然开始用俄语和鹤见中尉交谈时,自己真得惊讶得皱起了眉头。鹤见中尉即使说敌国的语言,举手投足间的潇洒,让人难以离开视线。另一个人一看就很严肃,绷紧了嘴讲俄语时更像个一板一眼的机械。鼻子扁平,嘴唇厚实,凭着两点,本来还算周整的长相只能评价为不难看。更别说那张乏味的面孔和美男子相差甚远,想到自己的命运要交到他手里,总觉得有些嫌弃。

马上要搭乘火车回东京的鹤见中尉临走前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在新泻的时候,你用浮舟作艺名好吗。不管你去城里哪个角落,我心爱的的部下都能保障你的安全。”

等同于让更心爱的部下把心爱的贵重品监视了起来。

另一个军士也总算用自己能听懂的语言做了自我介绍,“军曹 月岛基。”

尽管其貌不扬,低沉的声音却有独特的韵律,很容易听进耳朵里。

所以自己一开始没有发现他其实带有新泻佐渡岛地方的口音。

最后修改日期: 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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