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些群集在街头的、代表着各个阶级和各个等级的成千上万的人,不都是具有同样的属性和能力、同样渴求幸福的人吗?难道他们不应当通过同样的方法和途径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吗?可是他们彼此从身旁匆匆地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一种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走,以免阻碍迎面走过来的人;同时,谁也没有想到要看谁一眼。
——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的现状》
2020
清晨的阳光被高楼的玻璃幕墙挡住,斑马线还有些阴凉。
她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五十五分。挤电梯需要三分钟,她要在两分钟之内到公司楼下。
他现在还不忙,刷着短视频,盘算把电动车开到商业区,方便接单。
他们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对方。她说了声“对不起”,他没反应过来,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和他开始了各自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工作。
她是一家知名券商公司的实习生,工作很枯燥,除了票据就是表格。但她却要打起十足的精神,因为一个小错误就可能让她失去实习生的身份,在自己的简历上留下败笔。如果能无惊无险地撑过六个月,她就是一个985财贸出身、有大公司实习经历的毕业生。到时候求职会顺利很多。
当外卖骑手的他,工作也没有乐趣可言。已经几个单超时了,系统还在不断派单。他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租个房,吃个饭,都比老家贵,只有电动车的价格跟他老家差不多。城中村公告板上,招外卖骑手的广告总是最显眼的。他听老乡说,这个容易做。
“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地铁口那个卖唱的人经常唱这首歌,装出一副声嘶力竭的样子。但人们总想听点别的。如果唱Beyond的歌,也许会多拿一些钱,但他不会粤语。
2025
中午的阳光滚烫地晒在斑马线上。
十一点五十五是送餐高峰。闯红灯过了斑马线,他小跑到电梯厅,快步走进电梯,转身,连摁了三次关门键,才按下自己要去的楼层。电梯每次停下,都让他不耐烦。订单超时前,他到了公司前台,放下外卖,拿起手机。
“喂您好您的外卖我放前台了。”他喘着气说。
电话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回答道:
“你吃吧。”
随后,电话挂了。
绿灯亮起,她放下手机踏过斑马线,眼里含着泪。
几分钟前,她收到邮件。她所在的部门解散了。计算机程序可以自动完成那些枯燥的工作,公司不再需要这个部门了。
依托日益成熟的AI技术,自动化流程的运用变得广泛。那些程序能自动完成白领们平时所做的各种工作,它们运行起来时,仿佛有个鬼在操控电脑。点击、输入、复制、保存……一系列动作被程序迅速地执行,不需要人看守。有无数个这样的程序正运行在云端,没有鼠标、键盘和显示器,它们一样能工作。
收到邮件后,她的一个同事在公司的群聊里发了个高兴的表情。副总经理夸那个同事懂得“拥抱变化”。
没有什么技术能让送外卖这个工作更加轻松。外骨骼价格居高不下,而且不实用。无人机在实验中出了几次事,就没再推进。他的工作和5年前相比没有改变,但今天莫名其妙收到了午饭,可以少接几单。他回城中村休息去了。
城中村的公告板上已经没有招外卖骑手的广告了。招聘广告都很少,绝大部分是房屋转让、出租的广告。
一个电话叫醒了午睡的他。那个新来的小骑手又来借钱了。小骑手看上去很年轻,听说是高中没毕业,离家出走的。可系统总是不派单给小骑手,转单信息也不会显示在小骑手那里。老骑手的单多的送不过来,新骑手却接不到单。
他开门,小骑手就在门口。他没说话,往楼下走。小骑手跟到了一楼,他让小骑手坐自己车后座。载着小骑手,他把电动车开到了郊区的山顶。天快黑了,从山顶看去,刚亮起灯的城市就一片亮晶晶的苔藓。
小骑手说:“我要回去接单。”
他说:“我给你点钱,你别干这个了。”
“那去干什么?”
“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根本没地方可去。”
“只要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顿了一下,“但是别留在这边了,太辛苦了。”
“我就是想辛苦!我不辛苦怎么活下去!”
小骑手吼道。
他无言以对。
从山顶的视角看,她坐在一片晚霞正下方。通红的天空下,地铁口已经没有卖唱的人了。市政管理越来越严,没有人知道卖唱的人们去了哪里。
「幻なんかじゃない。人生は夢じゃない。僕達ははっきりと生きてるんだ」
人生非幻非梦,我们确确实实活着。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这首歌。
「夕焼け空は赤い。炎のように赤い。この星の半分を真っ赤に染めた」
傍晚的天空通红,如火焰一样通红。把这个星球的一半都染红了。
公司承诺给N+1。只要她想,她可以拿这笔钱到任何一个城市住下。她拍下这通红的天空,发了条朋友圈。配文是:“我自由了?”
2030
傍晚的阳光是那么红,斑马线的白色变成了粉色。
五点五十五,离预定时刻还有五分钟。他和他的同伴们在大楼各处放了很多“外卖”,再过五分钟,这些“外卖”就会燃烧起来、释放毒气。
可是,他被公司前台接待叫住了。前台说,我们公司不给点外卖,你告诉我这是谁点的。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随即冲上去扯下她的工牌。她惊叫着跑入办公区,又跑出公司后门,坐货梯到了1楼,跟保安说明情况。
异味就是在这个时候飘来的。
她走出一楼大厅,看到了正被浓烟包裹着的大楼。
随后,在地下停车场,他被逮捕了。
这是一系列骚乱事件的开始。接下来的两年中,出现了十几起针对大公司、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袭击事件。
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活不需要人干。根据劳动情况,人们大致分成4类。
第一类是“真正需要的人”。这些人做着机器无法替代、其他人也难以代劳的工作,比如科研、手术。
第二类是“做谁都能做的活的人”。这些人做的活不方便让机器替代,但其实谁都可以做。比如前台、出纳、高档餐厅的服务员。这些人大部分有精英背景,因为工作已经少到可以随便挑人的程度了。
第三类是“无固定职业者”。这些人做的活机器替代不了,谁都可以做,但没有稳固的雇佣关系,不像第二类人那样享有劳动者的福利。这类人干的事情相当广泛,从送外卖到捡垃圾。
第四类是真正的无业者。这些人已经不再被需要了。社会不需要那么多人从事生产工作,他们也没有消费的能力。他们被资本体系排除在外。
这些骚乱事件就是由后两类人主导的。新闻一开始总是强调这背后有“境外势力”,但渐渐不再提这个词。只是称他们为“恐怖组织”。实际上,这一系列骚乱是各自独立的,不是谁的设计。
每场骚乱之后,政府都更加严格地控制安全。在进城区搜身查包、500米设置一个治安岗亭等措施实行后,再也没有发生过骚乱。
但那时候的他不会相信。他和同伴们在商讨计划的时候曾经畅想:骚乱会让所有人看清这个社会有多么病态,骚乱会越来越多,会越来越大,直至发展到军队哗变、群众起义……
他的同伴中有个社会学博士。国内的对教师的要求越来越高,这个博士找不到工作,也当起了骑手。博士跟他们说,这个时代是最后的机会,世界陷入死寂之前最后的机会。
“就像黑夜来临之前的傍晚。这时候人们还足以借着暮光看清世界,而密涅瓦的猫头鹰也开始盘旋……”
“又来了又来了!”同伴们嘲笑博士又在说大家听不懂的东西。
“哎呀,总之就是,天要黑了,天黑了一切就都完了。”
博士的解释只是引来了又一阵笑声。
2035
晚上八点五十五,已经快到宵禁时间了。一行行斑马线孤零零的,没有行人。
“妈妈,妈妈小时候是不是有个什么价值观啊,富强民主什么的。”
她把视线转向写日记的女儿。
“是啊,怎么啦宝贝?”
“那个什么价值观里面那个‘平等’是什么意思啊?意思是妈妈跟白天看到那些人其实是一样的吗?”
学校组织活动,上小学的女儿白天去参观监狱了。
“嗯……这个啊,妈妈也不是很清楚呢。”
“噢……”
小女孩撅起了嘴。
“好啦,睡觉吧。不要想那么多,好吗?”
“嗯!”
他就在那个监狱服刑。5年前的那场骚乱中,他是少数几个判了死缓的人。
今天白天,他们像动物园里的猛兽一样接受参观。隔音玻璃外的人们说了什么,他听不到。有狱友给外面竖中指,被他制止了。
现在的社会不过是2030年的加强版。500米一个的治安岗亭如万根钢针,钉死了这座城市。骚乱之后,政府和它认可的民众越发强调秩序,以民主投票的方式复活了古老的宵禁法令。
天黑了,一切都完了。
sometime, somewhere
清晨,歪歪斜斜地刻着“XX博士之墓”的石碑下,一束白花上的露水在阳光里闪耀。
是谁在黑夜里献上这束白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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