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浙江大学的孙周兴教授开了个讲座,题目叫“这个世界还会好吗”。这个讲座的结论很清晰,那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一定是好的”、“我们必须把它理解为好的”。

如果是十年前,我大概会认真地挑出孙周兴论证里的谬误。技术带来民主、“熵增文明”需要技术之类的分论点,十年前的我会一个个地驳过去。现在我不会了,我想从讲座中提到的一个例子说起。

孙周兴举了一个反例:梁济的死。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三天后,梁济自尽。梁济那封长长的遗书,恐怕不是三天之内能写完的。在向儿子发问之前,梁济已经准备好答案了。

在梁济的事情上,孙周兴的看法是:梁济的姿态是一种违背生命本体的自我否定,不可取。孙周兴认为,“绝望中的希望、没落中的重启才是正道,才是人生此在的天命”。

我只觉得可笑。孙周兴要是穿越回1918年,把自己的论证告诉梁济,梁济会认为自己是 “不可取”的,转而 “可取”地活下去吗?如果梁济不会,是梁济太笨了吗?或者说,若我们对寻死的人们读一遍孙周兴的论证,这些人就可以被分为能理解这个论证、从而“可取”地活下去的一群,还有不能理解这个论证、进而“不可取”地寻死了的另一群?

了解一个正确的论证却不承认被论证的命题,是愚钝的表现——如果是数学或逻辑学上的证明,情形或许如此。但在政治上、在人生上,则不是如此的。若是某日有鬼才论证了人应该活着,或是应该去死,难不成全体人类还必须得跟着这位鬼才要死要活不可?

梁济的死,是经由独特的人生经历,经由长年累月的学习、体验与思考,经由对特定问题的探索而酿成的,不是由于未曾听闻一个“正确”的论证造成的。孙周兴等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历史:某某鬼才论证了某个关于人生的命题,这个论证传遍世界,于是人们的人生里多了一些“必须做”或是“必须不做”的事情。包括孙周兴在内的这些人可称得上是真正的“新世纪福音战士”,赶快把这高明的论证传遍天涯罢!

当代中国哲淆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孙周兴是个哲学教授,不会不知道。秉着“最大恶意原则”,我愿猜测,孙周兴说的“一定好”、“必须理解为好”,不是对人说的,而是对奴才或畜生说的,至少是对奴才和畜生的主人说的。孙周兴这个讲座,不过是告诫众畜:静静地养自己,不要悲观,不要滋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然而他们又怕众畜觉得自己没有思想,就弄出一些“哲学”名目出来,说要“彻底地追问和思考”。奇了怪了,我从未听闻猪栏里能“彻底地追问和思考”出什么名堂。要在猪栏里悟出点什么来了,非得有几分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的魂魄不可。

孙周兴很懂得猪栏里的治理艺术。他开篇就提到了上海疫情,提到国内普遍的悲观情绪,提到一些朋友看了他的演讲题目想揍他。竹鼠得了玉玉症可以吃掉,其他畜生还得养着啊——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讲座,偏要绕过房间里的大象,让众畜的思维往无关痛痒的方向去,再引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论。

“正道”并不在“绝望中的希望”、“没落中的重启”。不如说,非但没有“正道”,绝望也是没有的,希望也是没有的。“没落”之后“重启”,也不过毅种循环。若是有天,一群人蹲坐在猪栏里,面面相觑,恍若大梦初醒,那才可事后诸葛亮地说:这个世界还是会好的。

最后修改日期: 2022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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