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怨恨啊,多么怨恨啊,即使怀着深深的怨恨在河边饮泣,只要还活在这世间,此身融入黑暗的河水,化作萤火虫,与恋影相依。”

啄木茫然了,不知道花魁为什么在华灯初上的花街里唱了这样古老的曲调。

这是一千来年前用情执着的女人爱上用情不专的男人,最后发疯成魔的故事。放在任何一处花街柳巷都是不讨客人喜欢的曲调。正是这种并非为了讨好客人而唱的歌谣,诗人啄木才感觉到花魁心底深邃的悲伤和激烈的爱情。

“百代小姐,再唱下去,嗓子都要咳血了。你的伤心事,全说给我石川啄木听听吧。”

——好恨夏末秋相遇的柳树。

艺妓之路走上正轨以后,再没有被客人粗暴对待的事情发生。从一年之春开始想象着自己能成为浅草艺妓的魁首,那时候自己眼睛里燃着对才艺的无限欲求,甚至使艺妓姐姐担忧,以为是恋爱着什么人。

“该不会是百之助吧。虽说他容貌像当年风评最好的百菊姐姐那样美,他只付得起上了年纪的百京的价格。”

最近在陆军方面举办的宴会上又见过一次百之助。如果不是军队上层出钱,他连看自己跳舞的荣幸都没有。和一般士兵看自己那种充满欲念的炙热眼神相比,他看自己若即若离甚至带着嘲笑的样子莫名更加讨厌。

“真是,我怎么可能会和百京姐姐抢小生意呢。光是伺候旦那,已经觉得忙不过来呢。”

如果只是满足上年纪的人力不从心的欲望,那么随便找什么地方的下女都无所谓。作为商人的旦那应该发现了自己作为艺妓另方面的价值。最近几次的宴会上,旦那把自己当成了日本舞美的化身介绍给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商人,让那些高鼻子蓝眼珠的外国商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一年的东京已经出现了“模特”这一职业。最初的和服模特就是东京花柳巷的美貌女郎。

加上自己在才艺方面的努力,旦那名下吴服店里最贵的布料也做成了应季的礼服送到艺妓楼里,让别的姐妹羡慕不已。连过了二八年华的姐姐们都感叹比起偷偷干些山猫的勾当,还是提高自身的格调,吸引身份更高的客人才是长久之道。

现在,大家都该知道,年纪最小,容貌最美而且才艺最高的百代将成为万玉楼的继承人。

为了今后能够带领才艺普遍不高的浅草艺妓,自己同时向银座赤坂等上流街区里素有盛名的艺妓登门求教。

要谦虚朴素得不能抢另一头的风头,就不好梳艺妓的大发髻或穿过于贵重的和服出门。同时为了不让浅草艺妓被看轻,每次出门之前,艺妓姐姐们会商量轮换着给自己梳不同的头发。

那天给自己梳头化妆的百京姐姐发明了“裸妆”这个词。

“小百代的皮肤真好,只用稍微画一点妆,就能让女人也意识到你是芙蓉花一样的清淡系美女。”

“艺妓的妆,应该是像牡丹花那样才好吧。”

“不是的,百菊姐姐以前就很受客人欢迎呢。”

“你在万玉楼里见过她吗?”不由自主躲开了百京想往自己头发里插的玉菊簪子。

“当然啦,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百舞姐姐也喜欢她,那时还带了我们去参加百菊姐姐的葬礼。”

百京姐姐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精于保养,空闲时还能帮店里的艺妓梳头化妆,是很可靠的师傅。

再怎么说过了三十岁还能受客人喜欢的艺妓在浅草几乎没有。她私下也会做山猫一样的勾当,换取多一点收入。据自己所知,百之助也是她夜晚的客人之一。

百菊姐姐如果活到现在会替代百舞妈妈成为万玉楼的继承人吗。她到了三十多岁,能留住多少客人呢。

考虑到这些,心烦意乱地注视着镜子里被插上过于青嫩的朝颜簪子的自己。

银座的艺妓看见自己插着这只簪子时忍不住噗嗤笑了:“真是怪稚嫩的。都想给你买隔壁的小蛋糕了。”

听见这话耳朵都羞红了。但从歌舞场出来以后,打定主意了去看看隔壁蛋糕店的样子。

西洋蛋糕,本来就是银座这种上等街道的特产。浅草最常吃的还是传统的荞麦面和味增煎饼一类的东西。大家穿着和服,袖着手在小摊前等待。排队期间还有人吵起嘴,最后演变成大打出手。不像银座的蛋糕店,都是穿新式裙裤踩皮鞋的青年学生和女学生在这吃茶点。

自己和里头的男女学生年纪差不太多,如果没有经历水扬,一直就读女学校,这回也会在蛋糕店里悄悄拉着某人的手,抿起嘴尖说些什么听了耳朵发红的话吗。

哎呀,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心思迷乱地在大马路边上顾着翻找和服里旦那给的零花钱,木屐磕在凸出的道石,顿时失去平衡,摔在了车行道上。

没想到刚好一辆四轮汽车正飞速驶来,下意识抱住头开始预想被撞得粉身碎骨的瞬间——

“这位小姐,你没受伤吗!”

恋爱幻想中穿着士官学校学生制服的美青年跳下汽车,向自己伸出了手。

银座的桥边柳枝一齐顺着夕阳余晖翩翩飞舞。

——这就是后来粉身碎骨的恋情的开始。

“还能站起来吗。”

先前脚腕狠狠扭了一下,就算搭着青年的肩膀也始终站不起来。为了不让路上的交通因为这小小的事故而堵塞,青年说了一声“得罪了”,一边小心翼翼把自己横抱了起来,放在蛋糕店前的长椅上。

朝颜簪子好像掉在马路上了。因为自己又长又亮的黑发缠在青年的纽扣上时,他脸红得更不知所措,甚至没狠下心用力把纽扣上的头发扯断。

啊,一时间连自己都忘了青春和美丽总会有一天像这花一样在白日绽放,夜晚又凋零。

“勇作少爷,如果送这位小姐去医院,您恐怕会赶不上帝国饭店的晚餐会。”

“没事,你开去转角再等一会吧。“青年转过头,又对自己拘谨地笑了一下,”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这边也只好拼命摇头拒绝他过多的好意。

”我住在浅草,可以坐人力车回去。不麻烦少爷您了。“

幸好只穿了小纹和服,对方应该只会以为自己是商人家的女儿,不会猜想到艺妓这方面。而在旁边人看来,仅仅是年轻男女在蛋糕店前卿卿我我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怀里带着温度的钱都放到对面掌心里,“能麻烦您帮我在店里买五份蛋糕带给姐姐们吗。”

“嗯,很乐意为小姐您效劳。”

自己的指尖一瞬间摸到了对方平整又温暖的手掌。

真好啊。

连收过包着手帕的蛋糕的时候,都感觉到莫名的幸福。更不用说被绅士地横抱送上回浅草的人力车,心跳鼓动得快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回去以后,连百之助之前留在艺妓楼里的舒痕药膏,用起来都觉得亲切了一点。

最后一个分到小块蛋糕的百京姐姐避人眼目一样揪着帕子进来自己房间。

“这块帕子,小百代从哪得来的。”

“在银座街上遇到一位穿士官学生制服的少爷帮了我一把。”

“那么是陆军家的花泽勇作少爷吧。”百京姐姐把帕子展开来,指出帕子上绣的家纹。“因为和正室之间生了勇作少爷。花泽老爷就彻底忘了百菊姐姐和百之助的事。”

今后绝不能再见那个人了。

脑中听见这一指令。

——自己果然还是没逃脱万玉楼艺妓的宿命。

百京姐姐抱着自己的头,一同小声啜泣:“当着艺妓的一天,哪能随心所欲想爱一个人就去爱一个人呢。”

更别说自己还要伺候一个不能尽人道的旦那。在优雅的银座和温柔的美青年手牵手的初遇终究是柳树下萤火虫光般短暂的梦幻罢了。

尽管这么自我安慰着,一边不由自主怨恨起为什么浅草的柳树只是艺妓拉拢寻欢客的柳树,无法促成和那个人的第二次相遇。

直到萤火虫的光从这个季节里消失不见,也没再尝试打探勇作少爷的任何消息。

取而代之的是,和大国露西亚即将开战的紧张感传遍了东京和各地方。

(五)

真是可悲啊。来到了郊外,不知怎的,好像是给初恋的人上坟似的。

诗人啄木从怀里掏出笔记本,用钢笔写下刚刚想到的诗句。

——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事物的味道,尝得太早了。

花魁百代在还是可爱女学生的年纪就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来回周旋,从没体会过恋爱的心情,身体先变成了人尽可夫的身体。在适合做梦的银座,刚做了一下关于恋爱的梦,立刻就有出身豪门的美青年施以援手,实现她的梦。

“百代小姐与其说是恋爱上某人,更可能是恋上了恋爱本身。”

“恋爱的本身?”

花魁从屏风后伸出了同样美丽的手,打开了和诗人之间的屏障。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恋爱这一怪物的折磨,伺候旦那以后回艺妓楼的房间独自睡觉,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没有理由的想要哭了,只好蒙上了棉被。

以浅草为中心的庶民街区也不时传来哭声。说是工农商都戒酒了,再穷下去,将戒掉什么呢。

还好旦那的生意似乎还在平稳地进行,看不出要和大国开战的危机。像猫一样匍匐在旦那的膝盖上婉转承欢,多少能给万玉楼存下一点点经费。

“艺妓的日子也变得不好过了啊。”

旦那敏锐地注意到自己身上没换新的和服,拍了拍光秃秃的头顶。

“可恶,连你们这些爱奢华的女人都不去买东西。我从哪赚钱,支援这狗屁战争啊。”

因为准备战争,连浅草艺妓楼该交上去的税的名目都变多了。来讨税的小官吏毫不客气地吹胡子瞪眼,“如此艰难时期,你们这些脂粉业的女人对国家有何贡献呢。” 同时还用那种粘哒哒的眼神瞟着女人们的脸。

真是受不了。

自己干脆代表百舞妈妈让万玉楼的艺妓在空闲时期连休五天假。趁小春日和的天气拆了发髻,好好洗了头发,在二楼凭窗远眺乱糟糟的街景。

光顾浅草暗巷便宜女郎屋的士兵越来越多。而且有的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配属到东京的。明明看起来还像是毛没长全的未成年,却和涂抹脂粉掩盖不住皱纹的老妓交涉价格。

送上战场前夜,这些年轻士兵会在和母亲一样年长的艺娼妇怀里得到安慰吗。

蛾眉斜扫过街道,在人群里瞧见日夜思慕的少爷的脸,拿在手里的玳瑁梳子一下掉到了窗外。顺着屋檐,一路滑到了街上的尘土里。

有了这个契机,自己用勇作少爷留下的手帕覆着还有湿意的散发,佯装平静地走出了万玉楼。甚至谁都没想到要问自己这幅模样出门的理由,以为只是找落下的梳子罢了。

还没走出万玉楼的视野范围,自己的脚不受控制地奔走起来。把世人所说的贞操扔到一边,恨不得脱下木屐,赤脚奔向那个人身边。

好不容易在酒摊旁边看到那个人带学生帽的侧影,自己的脚步突然止住。

——说好了,绝不能再见那个人。

这是浅草万玉楼的规矩。

作为普通女人的心情和艺妓楼继承人的两种心情几乎要把心脏给撕裂。

身后的荞麦面摊子,有吃面的人因为面条涨了三分钱而争执起来,甚至发展成了推搡。在转换方向避之不及的客流里,谁重重地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好痛。

在地上抱住膝盖时,清醒地认识到这里是不高雅,不梦幻的庶民的浅草。

“这位小姐,你没受伤吗!”

恋爱幻想中穿着士官学校学生制服的美青年从对面跑过来向自己伸出了手。

浅草桥边的柳枝一齐顺着夕阳余晖翩翩飞舞。

——然而,浅草不该是艺妓恋情的舞台。

“这不是万玉楼的百代吗。听说你让店里的女人都休息了。我们都不知道晚上去哪过夜好。”

尖尖耳朵的山猫在浅草的观音巷前探出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百之助偏偏那一天带着勇作少爷来这地方。

他撇了撇嘴,嘲笑自己怎么像普通人家的未婚姑娘披着头发就跑出来了。

“你不该是萬玉楼供在宝盆里的摇钱树吗。光陆军里就有不下十个人想和放高利贷的老头交换,做你的旦那。。。。。。”

“对不起!”

没法去看勇作少爷对自己失望的样子,捂住脸仓皇逃离了那个人身边。先前掉在尘土里的玳瑁梳子在归路上也早不见了踪影。

没擦干的长发像浅草河滩柳树树叶一样笼罩住身体。

如此一来,再不该去见那个人。

刚下决心不到几个时辰,夜里从外头悄悄陪宿归来的百京姐姐扯住自己的衣领,低声耳语,“百之助为了让勇作少爷上战场前童男毕业,喊了艺娼妇去奥浅草的小茶屋。”

自己的心河跟夕照下的河面一样泛滥起金色涟漪,以至于忘了思考山猫百京有什么立场成全自己不被祝福的单相思,还有,她喊自己赴约时红肿的眼眶。

——因为小茶屋里的客人只有喝得半醉的百之助一人。

一如既往地吊起眉梢,冲自己略露出扭曲的笑。

“我没想到百京真得能把你喊出来。哈哈,山猫也会落入这种陷阱吗。”

明明很讨厌他用山猫来形容自己的事。

新雪一样白亮的皮肤因为酒精染上蔚红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色气,眺望着难以移开视线。

真的,只要自己一离开万玉楼,身体和心就会变得很奇怪。

“今天在路上看见你追逐勇作阁下的背影,我都开始吃醋了,明明是我完成了你的水扬。”

比平时热度更高的手搭在脸颊上。

“没动脑子想过吗,堂堂花泽家的少爷怎么会看上一般士兵搂着睡觉的浅草山猫。”

然而还是忍不住想念勇作少爷平整又温暖的手掌。

自己今晚上到底是怎么了——

无法处理对两个并非恩客的男人的心情,慌乱中打了百之助一耳光。

“想碰我的身子,你攒够一百两再说。”

这么说,百之助也不会知难而退。

“呵,你不惜破坏店里的规矩,大晚上跑出来这种相合茶屋只是为了教训我这种不起眼的二等兵吗。”

手腕被拖住,一直被他拽到很近很近的距离。

“……算上妈妈,世上也没哪个女人像你这样教训我。”

“……”

百之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一种秋夜里难以成眠,偷偷躲在棉被里哭泣的寂寞。拥抱自己的双臂更用力了一点。自己的脸压在百之助的军服扣子上,疼得想哭出来。

“山猫的眼泪,对我不起作用。”

一边说着无情的话,一边舔了濡湿的脸颊。
当自己抬起脸时,感觉被吸进了那黑曜石般的双眼。跟猫科动物一样,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东西。和勇作少爷一样有着端正的容貌和别样魅力的双眼。
奇怪,为什么看见勇作少爷的时候从没想到百之助呢。他的脸同样是十来岁少女瞥一眼就会产生淡淡恋情的脸。比起太阳光下意气高扬的名门少爷,在三流茶屋里颓废饮酒的他更像去世已久的百菊姐姐,带着夜光的美和脆弱感。

“不,别碰我——”

——当着艺妓的一天,哪能随心所欲想爱一个人就去爱一个人。更别说是两个人了。

再怎么挣扎都不是百之助的对手。心底其实不相信百之助会利用独处的机会狠狠虐待自己的身体。就像万玉楼里的其他女人对他比对任何男人都宽容,百舞妈妈也曾轻轻拍打少年百之助的头。

因为百之助的妈妈就是被陆军军官骗着生了孩子,扔到一边,最终在角落凄惨死去的万玉楼艺妓。他应该能理解这里生活的女人的痛苦才是。

“遇到花泽先生以后,我妈妈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脑子不正常了。她到死都在对我重复这句话。”
低沉的声音擦着脖颈,在耳边小声回转着。

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百之介低沉的声音,吐出的话语竟然有些甜蜜,如梦一般,留下一丝悲伤的阴影。即使没有生孩子的经验,自己也能想象百菊姐姐是这么说的。用手摩擦孩子的手掌,然后用手抚过他的脸颊,描绘出他脸部的轮廓。孩子的皮肤白皙光滑,摸起来很柔软的感觉。像在万玉楼时期喜欢的那个人一样。和那个人生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表情没有平时那么冷漠,向自己露出淡淡的笑意。

停下,停下,自己不能犯和百菊姐姐一样的错误!

“妈妈用过的和服跟簪子怎么到了你身上。”
百之介问道,他的黑眸像猫一样眯了起来。随后咬开了衣领和系带。

同猫一样蕴藏尖刺的手和嘴不断爱抚胸口。

下定决心不能做出回应,牙齿咬紧了下唇。

另一只手滑进了大腿内侧。

“到底是山猫,一下子就接受这种状况了。”

毕竟身体中央的热潮很难假装。但是今后适应够多的客人的话,身体中心的感觉就会更加迟钝。

随着百之助手指的动作,身体下方传来咯吱咯吱的水声。

不要去听,不可以去听。以包括旦那在内不能尽人事的客人为对象都无所谓,熬到天明就行。

对面很快把贴身襦袢卷到腰上。秋天夜里寂寞的空气,让肌肤微微颤抖。

脖颈上刻下湿漉漉的咬痕。感觉更冷了。

被牵引着慢慢地盘腿坐下,一直拥抱到对方身体正中的炙热。

“好舒服……”

久违地和年轻男人肌肤互相摩擦的感觉实在过于温暖,不知不觉破了防线,说出了口。

“今后和别的客人也试一下这个姿势吧。“

——又说这样恶毒的话。

回咬了对方的肩膀,咬出血时也不松口。

“八嘎,住手……好痛。”

百之助也知道被咬痛的感觉吗。就这样集中在互相折磨的感觉上,再过上几年,彼此都不会轻易忘记对方的事。

因为,自己在艺妓里也是相当恶毒的女人啊。

他的手指抚摸了花瓣开口的地方,执拗地折磨热度没侵入的地方。

秋露弥漫的深夜,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受不了磨磨蹭蹭的动作想再靠近一点对方。

——谁打开了房间的纸拉门。

“哎呀,失礼了,尾形二等兵在这忙着呢。勇作阁下,我们去另一头的房间继续喝吧。”

百之助突然抱紧了好像被冻结住的腰肢,刺探到最软弱的部分,一味地持续刺激。

“喂,百代,你觉得勇作阁下这样的客人怎么样。”

同时也向背后的访客露出恶魔般的笑。

“怎么样呢,勇作阁下?”

在他低声细语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伫立在隔开室内和外面的门的走廊上的影子微微颤抖。

在泪眼模糊的视线边缘捕捉到了念念不忘的陆军士官学生帽。

“啊……”

不要看,不要看这特意插满珠翠的头发,不要看这划出一道道红痕的后背,不要看这跨在年轻男人腰上的双腿。

自己的眼睛在绝望中睁大了,目睹反方向印在榻榻米上影子像是为了质问“为什么”诸如此类的话而张开了嘴。

“哥哥……”

“好东西只是藏起来看的话很无聊吧。”

百之助仔细地端详自己和勇作少爷绝望的样子,一边将自己摁倒在靠近门的榻榻米上。

“好不容易,在近处看看浅草的女人在男人下面凌乱的姿态。还是迷恋着你的女人。”

“哥哥……您不能……”

“嘴上说讨厌的话,其实是享受吧。”

结合部紧贴,将肉枪刺入深处,从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高声,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涌出。

拉门合上前,清楚地瞧见勇作少爷悲哀的脸色。

勇作少爷没有对自己说任何一句话。

……如果自己不是艺妓的话,真希望这么死了好了,投入黑暗的火热地狱里。

如果只是拒绝百之助说不要,可恶之类的,大概率只会激怒他的施虐心。

但不知道是不是连癫狂前的沉默都不允许,百之助持续欺负身体深处痉挛的窄道。

“童贞看见你现在这幅妖艳的样子,晚上做梦会幻想和你的情事吧。”

宽大的手掌恶意地玩弄颤抖的身体。当那光滑的手指触及胸口的花蕾时,紧紧地抓挠着左边的膨起,好像能揉碎这颗心。

身体对用指尖摩擦花蕾的刺痛做出了更多反应。

百之助比先前激烈得多地锲入要害。

“想象着被勇作阁下侵犯,你的身体会变得更奇怪吗?”

丹蔻指甲反过来掐入了百之助靠近心口的位置。

“啊,勇作少爷——”

进出的动作停滞了。

“不要假装看不到我,现在抱着你的是谁——”

“勇作少爷——”

“喂,已经崩坏了吗,现在抱着你的是谁——”

不管多努力激发身体真正的感觉,伏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地问上好几次,百之助他只配得到另一个名字的回应。

情事中间脸颊被拍打了几下,对自己而言只是冲上绝顶前拉不住的缰绳罢了。虽然要承受着心脏撕裂成几瓣的痛苦,但是因为近似复仇的快感,身体沉浸在喜悦中,重复着能让外面的人听得心痒难熬的猫抚叫声。

在艺妓中,自己会成为顶恶毒,没有心的类型吧。

是没有心的山猫百之助教会了自己这点。

“原来如此,你和我都是生下来不被祝福的替代品啊。”

无法从绝顶下来的身体被强健的身体覆盖,听任对方在耳边低声私语。那低沉甜美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脊梁上爬上一阵阵甜蜜的麻痹。理性被百之助这一毒药侵蚀得彻底瓦解。

(六)

啄木感到一阵晕眩。

屏风推开一边以后,先瞧见的是插满玳瑁簪子和装饰性缎带的发髻。

然后是白皙晶莹的窄额头,高鼻梁。据说是心胸刻薄的女人的典型长相。

眉毛修得窄而长,和圆溜溜尚显青春的黑绿色眼睛不太相称。加上涂成嫣红色的饱满的小嘴又显得非常撩人。抿住短短的下嘴唇时,花魁突然向凡夫俗子露出高傲的微笑。

啄木就是被这样高冷和薄媚相混合的容貌迷得情不自已。

花魁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瓜子脸消瘦得我见犹怜,下颔却丰满圆润。看上去弱不禁风,那风情万种的样子宛如葛藤叶子恼人地纠结缠绕。 花魁的手臂也细得不可思议,拂动袖子时,从那并没有打开窗套的、只有风儿吹得进来的缝隙中漏出一片月白的肌肤。然而如同隐入倒映在水中的柳树树荫中一般刹那间消失在视野外外。 刹那间,就像倒伏在地上的女郎花被风无情吹乱一样,花魁飘飘忽忽地坐了起来。 面庞消瘦,手脚纤细,气息慵倦,在诗人看来,脆弱的美人简直就像秋蝶即将消失在阳光里一般。

“我做了许多恶事,年岁渐长,总觉得自己的面目越发变得狰狞。”

“不,百代小姐现在也很美。”啄木喃喃道。“不管您做了多过分的事,哪怕把我杀掉,我到了黄泉下依然倾慕着您。”

另一方面,确实很想看看花魁更稚嫩的时候戴着朝颜簪子,青春蓬勃的美貌。

那枚朝颜簪子和落下楼的玳瑁梳子一样被淹没在灰尘里或是被谁捡走了吗。

啄木猜想着。

花魁出其不意地告白:“我杀了送簪子给我的百京。”

“!”

百京应该也有了类似的觉悟。

被自己一脚踹倒在地,她痛得捧着心口,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抬起头,看看你喜欢的男人对我做了什么。”

她还是这样低头不语。

自己下定决心不让百京好过,拉着百京的手重新抚摸了一遍胸口附近凉丝丝的药膏痕迹。

“被他用力咬到这里的时候,我快发疯了。”愤怒和失望让自己说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让他如此充实满足过吧。”

百京张开了嘴,但什么声音没发出来,最后仆到在地无声无息地抽泣。

在寂寥的深秋夜里,艺妓连为自己的爱情放声大哭的权利也没有。

“我只想帮那孩子实现他的心愿……在走廊上……他给你涂药膏的时候……”

“那我的心愿呢,我对勇作少爷的念想呢。”

为了不惊醒别的房间里的姐妹,自己尽可能克制了语调。

这幅样子反而把百京吓坏了。

她哆嗦着嘴唇,颤颤巍巍地答道:“我以为你其实喜欢百……”

过于平静地抬起手给了百京一巴掌,结束了这无意义的交流。

说什么傻话呢,百京,山猫一样的男人和别称浅草山猫的女人之间根本是互相折磨的关系啊。

甚至浅草的女人们之间同样是互相折磨的关系。

一过了新历新年,百京就被卖到了东京以外遥远的妓楼。

百舞妈妈一开始虽然反对这么对待一起长大的老妓,但请来旦那向她说明了艺妓楼的财政危机后,百舞妈妈最后同意了自己做出的决定。

更何况,既然百京一直偷偷摸摸干着山猫的勾当,让她去乡下地方陪男人睡觉,也是物尽其用。

“现在桦太那边很缺女人,在那里盖一座妓楼怎么样。让百代去做那里的妈妈桑吧。她有这方面的资质。”

旦那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同百舞妈妈开着玩笑。

至少为了百舞妈妈的颜面也要主动拒绝,“妾可没做生意的本事。如果不是留在旦那身边,连算盘之类的东西都没见过呢。”

“是吗,让我瞧瞧,你的算盘不是藏在这吗。”

旦那笑着把手探入了前襟。

百舞妈妈识趣地退出去,把最宽敞最华丽的房间留给了自己和旦那。

事到如今,自己的胸口无论被怎么抓挠,暂时都不觉得痛了。

先前被另一个男人咬得遍体鳞伤的痕迹至少从皮肤表面上彻底消失了。

自己紧跟在旦那后面,给艺妓楼里的姐妹发新春份子钱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诚惶诚恐地向自己低头道谢。只有百京瞪着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你和你妈妈一点都不一样,就像你爸爸一样。”

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所以没把这种话放心里去。

要怨恨自己的话,除了百京,还有另外几个被卖去女郎屋的姐姐们。按照旦那手下的中介人的安排,她们都会搭船去桦太。在新征服的土地上,脂粉业的女人慰藉了从本土来的商人和士兵,就算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无论哪个国家的新开垦地,都是由独身务工的男性和艺娼妇开辟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繁华只停留在港口附近,其他地方都是草原,遑论西伯利亚深处。深人远东大陆的艺娼妇,就像被草原吸引的昆虫,不管来多少都不够多。俄国想要开辟西伯利亚的广阔原野,铺设一条连接欧陆俄国与符拉迪沃斯托克、贯通欧亚的铁路。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为此,沙俄想方设法从世界各地招募穷困男性去做成这件事。女人也随之而来,散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这些女人在战争期间经历了什么,是战争结束以后由另一个陆军军官的旦那告知的。

但在战争开始以前,自己真得没有想把这些女人置于死地,真得没有这一念头。自己仅是想在最困难的时候保住容身之所而已。

特别是旦那说,主动向军方提供店里人气不高的艺妓,总比他们用税金把艺妓楼压垮更好。所以自己说服百代妈妈采取了这一建议。

等到2月10日正式宣战的时候,浅草街巷都轰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又过了一次新年。万玉楼艺妓能参加的宴会比上个月多了一些,勉强又支撑过了多一段时间。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在这个时代里,大多数艺伎引为自豪的是她们从不懂铜臭味的算盘,而是习惯于到处记账。去认识的店里买东西,店员就会很热心地为艺妓记账。月底账单来了,艺妓楼就会让一个能说会道的帮闲去为处理这些事情。本来就欠给妓楼的钱,每年都跟滚雪球一样,生涯里没有还清赎身的可能。百舞妈妈虽然作为艺妓楼老板的养女以前也学过读书写字,但她压根没法弄清楚手下的艺妓用了多少钱,也说不出一盒胭脂又比一本街头画本贵多少,只能受懂算盘的男人的支配。所以谈到钱的事,艺妓可能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自己或许是有种奇怪的天分吧,陷入时代洪流的正中,总能及时向有钱有权势的人低头求助,以此获得走出贫穷和耻辱的办法。

所以当旦那安排自己参加酬军的花宴时,仿佛代万玉楼抓住了一根稻草。

“去箱根那么远的地方,当天晚上赶不上火车回来,一般得留在宴会主人家过夜。”

百舞妈妈不用说得这么委婉,自己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但已经教上面的男人惦记上了,才貌受到最高评价的自己必然被第一个点名。

“既然是经常照顾旦那生意的贵人,我会比平时更用心。”

放在更好的年景,自己并不愿意说这种话。

百舞妈妈放下身段恳求自己,“百代,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得罪了任何一位客人,你的前途,不,万玉楼会落个什么下场。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觉得你对另外一个情有独钟。如果让旦那产生适当的嫉妒,更加舍不得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你一定得把握好分寸。”

嫉妒,怎么可能呢。自己去箱根宴会上的贵重和服可是旦那一挥手,叫裁缝连夜裁剪出来的。

正室夫人在礼盒里还不忘塞进道谢的短信:“那么多女孩子里,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你。请把这事当成奉公大事,慎重地去履行。”

不得不说,多年来伺候一个关键时候就不起作用的旦那,夫人的脑子都出现问题了呢。

自己摩挲着新制的腰带,回应道:“我不太有把握,但为了万玉楼,我会尽力一试。”

而真正和银座的艺妓们坐着头等车厢赶到华丽的宴会上,才意识到在浅草出生长大的自己就像乡下山猫一样寒酸浅薄。

宅邸位于富士山一脚。这是自己头一次造访如此奢华的场所,甚至怀疑外头是不是正在进行激烈的战事。银座相熟的艺妓姐姐拉住自己的袖子介绍,京都风的主楼是男爵老爷战功显赫的祖父在世时就造好了,但那巨幅织锦般的花园是他父亲设计建造的。京都风的书院造和英国式花园显然一直不怎么协调,后来老爷挪动了池塘的位置,又建造了一座长满苔藓的静园,历历石阶通往主楼一侧的圆月亭,这样才算两相辉映了。

“姐姐,那是谁啊。”

亭子那头站着一个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的漂亮女人。拳曲的头发梳成了洋髻,在东京艺妓看来也觉得非常时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美貌受了别的女人的嫉妒,没有一个贵妇人靠近同她说话。她就站在靠近中央那一簇人围着的柱子旁,沉甸甸的夜会结上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外面罩着一件小豆鼠色缩缅料的外衣,她看似饶有趣味却冷眼旁观着周围嘈杂的人群,压根不打算融入到贵妇人人群里面。女人脸上有一种天真烂漫又说不上来悲伤的表情,总让人怀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却强行装扮成这样带出来。

银座的姐姐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不是银座的姐妹,是哪家的夫人吧。”

大概同艺妓一样没得选择自己的命运,让权位高的人强娶了回去,当成人偶一样花枝招展打扮了带出来炫耀吧。

“去给夫人们倒茶吧。你会点茶吗。”

只能老老实实地摇头说,学过,但不大擅长。

另一个银座的艺妓笑了,“到底是浅草的人啊。”

“请让我再多学习一些。”

“不,你晚上要学些别的。”

暧昧的笑容多少让人毛骨悚然。

跟着银座的艺妓穿过侧门后没有去通常举行茶道仪式的亭阁,而是径直来到池塘,登上了一条小船。船大约有一间窄屋的大小。四周摆满坐垫,只有一头立了个小亭子,遮檐下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亭子外面围着一圈纸糊的屏风,拉开着透气。更有经验的艺妓们准备茶水时,自己就帮忙整理茶碗,好让自己看上去并不闲着。自己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可是某艺妓给茶壶点上火后,才慢吞吞地说:“待会,你唱点浅草流行的下里巴人的歌谣为客人们解闷吧。”

用热水浇洗过的茶碗烫得手心发红。

——未免过于瞧不起浅草出身的女人们。

 穿着光鲜亮丽的夫人们则把银座艺妓当成和浅草山猫一样的货色予以轻蔑的眼光。

只有那个气质脱俗的卷发夫人接过茶碗时说了谢谢。

“你多大了。”

她讲话时有一种浓重的北国口音。后来才知道,那是新泻佐渡岛地方的口音。

她好像不知道大城市里的规矩,譬如不能问艺妓的年龄。看起来多小的艺妓都不行。

因为自己低头不语,卷发夫人开始道歉:“对不起,我说了不对的话。”

那夹着海风海藻气味的乡下口音怎么纠正都改不掉一样。不禁让人心烦。

自己只好主动告知对方,身份高贵的夫人同低微的艺妓不该靠这么近说话,对两边的影响都不大好。

最相熟的艺妓姐姐向自己使了个颜色。华族背景的主人带着男客从主楼里踱了出来,不时地止步,从不同角度欣赏樱花和残雪的富士山景。

其实他们眼里真正瞟着的是浮在船上的艺妓们。

已有准备的银座艺妓演奏起了三味线和横笛。在霞光中,每个人看起来都仿佛熠熠闪光,乐声像一串串珠子投入水面,泛起涟漪。

在客人里瞧见从陆军学校奔赴战场前士官打扮的勇作少爷时,心头终究难免泛起了类似的涟漪。

乐声停下来时,展开扇子忘我地唱了《浮舟》。

池水在能传到天际的哀歌里变成了绵延到久远以前的宇治川。

某天夕阳西下,行脚僧望着河水时,一名撑篙立于浮舟的古代女性开始忏悔自己曾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无法自拔,所以只能选择投河自尽,灵魂长久得不到解脱,希望得到佛祖解救。

夜色里悄然出现的月亮照着池面上的小舟。

“轻舟来橘岛,结契两情深。

似此常青树,千年不变心。”

“岛上生佳橘,常青不变心。

浮舟随叠浪,前途不分明。”

谎言,谎言,男子说什么情深意重都是谎言。

一千年前,命运如浮舟的女人因为生母出身卑微,不被生父相认,得不到养父的悉心抚养,待嫁时又遭未婚夫悔婚。因为美貌,获得美男子薰君的倾慕,却是作为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中途又落到了另一个美男子匂皇子的怀里,但匂皇子是个好色之徒,难免始乱终弃的命运。深陷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浮舟终于投身宇治川,却未得一死。最后落发出家,孤度余生。

过上一千年,女人们的命运也没多大的变化,岸上站着的男人从来读不懂水深处的女人的心。

唱歌的时候,亭子里那个卷发的夫人以一种空灵又绝望的眼神望着浮舟上的自己。她的身体像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摇摇晃晃地难以撑住身后的栏杆。在谁上去拉住她之前,夫人美丽地仰着脸,坠入水中。

她说了什么。

在没入湖心岛月亮幻影怀抱的时刻。

(七)

把死当作

常吃的药一般,

在心痛的时候。

啄木打破了窒息得心口发痛的沉默,追问:“那位夫人怎么样了。”

她死了吗。

花魁摇了摇头,“我跑上船头想把船蒿扔给夫人。船夫反应得很快,跳下水把她从池水里捞了出来。但我想,我反而杀了她。”

——小基。

头发像渔村少女时代一样乱蓬蓬的夫人重复叫着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名字。

船上银座艺妓们的表情也变得不安起来。

自己下意识捂住了夫人的嘴,“请再忍耐一会。”

或许就要隐忍到她埋进丈夫家华丽的坟墓为止。

月亮苍白的光落到了夫人的脸上。

夫人用细微得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在小基战死的那天,本来就该这样做了。”

随着月亮隐入云雾间,夫人因为心绞痛又陷入昏厥。

浮舟靠到岸边,财阀出身的丈夫不顾踩入岸边积水,奔跑着过来把夫人抱进怀里。而夫人浑身冰冷,还是十分痛苦的样子。

花容失色的艺妓们纷纷下了船。

自己最后回过脸去看湖心岛月亮的幻影。没有看出更多的线索。

不过据说,那天刚好是夫人在故乡的青梅竹马死于异国战场的忌日。

出入财阀金子家的银座艺妓中刚好有人知道相关传闻。得不到夫人的心的丈夫,把女儿献给了财阀家的父母,反正有大把时间向乖巧的艺妓抱怨家里的事。

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入手的豪门少爷一定不能理解,夫人的心在同一天跟着青梅竹马一起死了,只有躯壳作为美丽的地方纪念品包装好了送到东京的豪宅。

在旁边人看来有这样心胸宽广把渔村村姑娶回家的丈夫,夫人没理由干出投池的傻事,只是因急病失足落水。

但光是这点意外,也破坏了宴会上的氛围。

本来作为艺妓应该伺候客人一起在花园里散散步调调情什么的,但叫来车马先行离开的客人越来越多。也有艺妓坐着熟识的客人的马车回去。

因为金子家夫人的坠池,自己并没有心思和别的另有企图的客人虚与委蛇,思考着该搭上谁的马车去火车站,坐火车回浅草。背运地是,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撞到了宴会的主人。

那爬虫动物似的视线刺痒着脸上,颈上任何一处暴露在外的皮肤。

“唱《浮舟》的女孩,是你吧。”

“…是的,污了老爷您的耳目。”

“名字是?”

“妾是万玉楼的百代。”

主人问到为什么唱《浮舟》这种悲伤的歌谣时,自己本来准备好了理由,却没法说出口。

主人的指尖抵在饱满的嘴唇上,找到空隙后,蛇一样钻进去。

“还会唱什么。”

主人命令着,一边伸入两指压住了舌头。

出于本能往后退,主人揪住了自己的后颈,上下摩擦涂了粉的肌肤。

有如被怪蛇卷住身体拖回巢穴吃掉的恐惧。

“百代小姐?”

因为后面的声音,主人总算松开了自己。

那个声音发自不愿忘记又不想面对的那个人。

不要看——

“对不起,男爵,我送她回去吧。”

“真不凑巧。”贪食的眼光里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

身体僵直,害怕得一步也迈不出去庭院。

勇作少爷站到自己身边,坚持,“实在抱歉。我答应了兄长要送她平安回去。”

不……如果是百之助的话,他不可能放过这样折磨自己的机会。

主人抖了抖又黑又长的胡子笑了,“怪不得是《浮舟》。”

自己该冰封的心裂开了缝,在乍暖还寒的水流里沉浮。

“抱歉。”

“您对妾这样低贱的人不必说这种话。”

“我看到百代小姐第一时间去救落水的夫人。池水如果有灵,一定感受到了百代小姐的心。”

怎么会相信缥缈的神明呢。即使温和正直的声音向着自己的心倾诉。

“你的心比那些滥用国民的财富举办宴会庆祝战争的人们高贵多了。”

不要再说了——

无法直视他的脸,自己把目光转向他的军装,面向着小径上的月亮。而勇作少爷似乎借助月光端详着自己。

“我不是哥哥……很抱歉让你感到痛苦。”

“……”

“一会解释更好,现在先离开这吧。虽然不该由我说男爵的坏话,但他可能还想对百代小姐不利。”

勇作少爷的话让本就凌乱的思绪暂时停止了。

难道他特意跑到这里来,是为了强调不想自己被其他人触碰这种事吗。

在战争正中,把自己推到这种把女人当玩物的宴会上来的正是军界和财界。

“……道歉什么的,勇作少爷的道歉只是让自己上战场前良心好过罢了……”

本来不想说, 不想说可能会让他憎恨自己的话。

“金子家的夫人也是,没有发生战争的话,就可以一直和喜欢的人在故乡过平凡幸福的生活。偏偏因为您这样的少爷出门游玩一时兴起,她被送到这座宅邸里,一辈子走不出去。”

真是,大家都被奇怪的命运戏弄了,制造战争的中年人让讨厌战争的年轻人送死,不该得到那个女人的男人得到了那个女人,不该想起的那个男人又让女人在湖心岛月影里瞧见了。

全都是一团错乱——

本来想继续装作职业性的假笑,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头脑似乎无法保持冷静。

“百代小姐憎恨我花泽勇作吗。”

本想用斩钉截铁的“是”来结束谈话,但这句离谱的谎话卡在了喉咙里,没法说出来。

春风吹过时,脸上好像有水珠似的东西落进了池水里。

他又递了一块手帕过来。

“那天只要我拒绝了哥哥的邀请,不去浅草,你就没有必要受这样的羞辱……”

就算此刻抬头看向勇作少爷的脸,由于月亮刚好藏进了云朵里,什么都看不清。

自己无法阻止他做这种温柔的小事,畏惧那手帕上的体温,无能为力甩掉含着情意的帕子,只能站在原地。

“都是我的错,让哥哥因为嫉妒做出这样的事,请你不要记恨哥哥。”

听到这个事实时,既非愤怒也非悲伤。

那个人的善良正直毫无瑕疵,让自己没有愤怒和悲伤的余地。

即使自己得不到勇作少爷的心,也可以理解它。勇作少爷所说的一切,无非提醒了自己,连百之助都远比自己多得到这个人的关心。

“哥哥也一定很想让百代小姐脱离艺妓行。等战争结束以后,哥哥和我……”

“够了!”

不要听——

不然就不会听到勇作少爷发誓,“我也会记着百代小姐的事踏上战场。请祝我武运昌隆吧。”

当他毫不犹豫地告诉自己这句话时,黑夜被他的朝气刺破了一道口子,漏出希望一样。

花泽家的车闪烁着车灯照亮了漆黑的路旁。

因为分开坐在前后座,自己从始至终看见的都是勇作少爷处于光明中的背影。

为了把那背影供奉到心中的神龛,不知眺望了多久,直到车子抵达山猫惯于拉客的浅草车站。

“深夜在这种地方会败坏您的名节,请让妾在这里下车吧……”

摸索着打开车门,走夜巷回店里去,勇作少爷在背后似乎叫了一声“姐姐”

“等战争结束以后,哥哥和我一定把你从这赎出去。今后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吧。”

——他许诺的平凡幸福的一天终究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

最后修改日期: 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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