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日本，一位信仰社会主义的天才歌人，带着改变“时代闭塞之现状”的愿望，在26岁早早离开了人世。他为了变革社会，写了小说，写了带着革命热血的现代诗。但人们记住的，只有被他当做“悲哀的玩具”的短歌。他有天才之誉，得到森鸥外、与谢野晶子的赏识，却在现实生活中频频失意，举债持家，最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他就是石川啄木。
2020年4月，一部以石川啄木为主角、名叫《啄木鸟侦探社》的动画播出。动画开头，金田一京助这样描述啄木：
我的好友去世已有十年。他英姿飒爽，爱撒谎又顽皮，爱哭，重情义，又自命不凡。啰嗦又虚荣，爱喝酒又好色，是浪漫的虐待狂、有预见性的诗人。同时，还是个天才歌人。
《啄木鸟侦探社》全长12集，改编自伊井圭的同名小说，以石川啄木来到东京为背景，讲述了啄木和同乡、同学兼密友金田一京助（是语言学家，不是《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那个！）侦破一个个迷案的故事。
《啄木鸟侦探社》把焦点放在了石川啄木身上，选取1908年到1909年这段啄木痛苦、纠结、转变的时光，做了艺术化的重构。
《啄木鸟侦探社》的故事开始于1908年9月，石川啄木赌上自己文学命数第二次上京，与金田一京助同住蓋平館。荒川矿山的举报信、艺伎阿泷之死、“喉之月”、人偶“金银花”杀人案……天气渐渐转凉，啄木和金田一侦破了一个又一个案件，逐渐抓到了阴谋的主线。
然而此时，啄木开始咯血。在死期将近的困苦中，和亘古以来的众多过于聪明的头脑一样，啄木开始寻找人生的意义。这时，啄木遇到了一个改变他价值观的女人——园部环。园部环将啄木导向了朴素的左翼思想——以为社会做贡献为人生意义。园部环这样的“新女性”，正是啄木所推崇、向往的。两人之间产生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被园部环改变的啄木说：“吟歌改变不了社会。我想为社会做贡献，这才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他们的恋情没有持续多久，园部环就被她贩卖人口的恶棍丈夫杀害。园部环的死给了啄木很大的冲击。为了能获得世人的讨论，为了能改变社会，啄木觉得自己要写小说。
在一段不眠不休的日子后，小说完成了，啄木带着它去请夏目漱石垂阅，却未能得到好评。醉中的啄木将小说手稿付之一炬。写不出好的小说，就没办法改变社会；没办法改变社会，自己的生命就没有意义。在那个失意的冬天，啄木频频狎妓，甚至开始自残，想到死。正准备自杀的啄木被金田一救下，回到东京。啄木依靠出色的推理，找出了这一系列案件的主谋。
动画中很多情节，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比如，石川啄木确实到处借钱欠下巨款；啄木初到东京时确实交不起房租，得向金田一借钱。金田一为了啄木的房租当掉自己的两箱书，也确实发生过。甚至，在蓋平館时金田一住在啄木楼上，同样确有其事。
现实中，石川啄木是在1911年2月才患上慢性腹膜炎的。动画将啄木身体上的疾病和内心的郁结重叠在一起，不仅强化了这段时间啄木的消沉，也给了故事一种“倒计时”的哀伤感，让人更加挂念啄木的情况。
现实中，小说确实是啄木一个难过的坎，啄木在1908年辞掉了在钏路的记者工作，决心上京。那时的啄木思考了很多，最终认为自己应该专注于小说。他是真心地觉得短歌只是“悲哀的玩具”。一个月的失眠和疲劳后，啄木写出了5部共计约12万字的小说。然而，即使金田一等人奔走推荐，这些小说也都没能发表，只有一部以很低的稿酬卖了出去。啄木在小说这件事情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实际上，啄木也是作为歌人而不是小说家被人们记住的。小说创作的困苦，确实让啄木有自杀的念头，让他自残。
不久，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年的辛苦的努力，终于落了空。
我不太相信自己是能够自杀的人，可是又这么想：万一死得成……于是在森川町公寓的一间房里，把友人的剃刀拿了出来，夜里偷偷的对着胸脯试过好几次……我过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日子。
——《可以吃的诗》
这个森川町的公寓，就是蓋平館。《啄木鸟侦探社》第10集还原了这一场景：
动画第10集的标题是“幾山河”。这是入选日本教科书的若山牧水的名作：
要越过几多山河
才能寻得
孤寂终于终结的
国度，为此
今日我继续上路
动画里，自残中被金田一发现的啄木逃了出去，意外遇见了若山牧水。喝醉了的若山牧水没有发现啄木的异常，只是把这首新作（实际作于1907年）的“幾山河”吟给啄木听。
听完若山牧水的歌，啄木坐上了开往岩手郡的火车，回到了家乡。
有没有
用从高处跳下的心情，
了此一生的办法呢？
——《一握砂》今天胸前又疼痛了。
心想要是死的话，
就到故乡去死也罢。
——《悲哀的玩具》
正欲从春天家乡的高台跳下的啄木，忽然听到了身后金田一京助的声音。金田一在吟“幾山河”。不需要谁告密，是两人太过默契。金田一听到这首“幾山河”，也想回家乡了。被金田一救下的啄木，回到东京，继续调查案件。在动画的第12集，啄木终于找出了一连串案件背后的主谋。案件的主谋认为，人要改变社会才有意义。啄木则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会的只有吟歌而已，这是为了留住身边小小的闪光点。这就是我生而为人的意义吧。
动画的故事就此结束在了1909年4月。啄木被他与金田一的友情拯救。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玩弄“悲哀的玩具”、无法获得人生意义的啄木，重新把人生的意义定在了自己身上，做一个为歌而活的歌人。
在此打住的故事，让啄木留下了“不羁的天才歌人”的印象。它让我们认为，石川啄木接下来会继续厚着脸皮跟金田一借钱，继续做侦探，继续在浅草十二阶放荡，继续吟歌，并从吟歌中获得人生意义的慰藉，直到因病死去。动画中完全没有提及啄木的家人，啄木表现出的左翼思想也像是暂时性的误入歧途。文豪们的友谊，继续在明治末期的东京上演。只有啄木临近的死期，给了这个故事淡淡的哀伤感。
但在现实中，石川啄木只是一个天才的歌人和失意的小说家，不是侦探。动画里那个看起来潇洒的石川啄木，实际上已经结婚，有了女儿，需要养家。
现实远比动画残酷。现实中啄木并没有回乡自杀。在1909年的春天，啄木并没有被谁拯救。动画里也曾出现的啄木《罗马字日记》，赤裸裸地记录了他这段时间的彷徨和痛苦。啄木此时彻底地堕入虚无。
“石川是个可怜的家伙。”
有时候自己这样地说了，
独自悲伤着。
——《悲哀的玩具》
6月，啄木的家人来到东京，一家人在弓町租住。团聚并没能让啄木振作起来，婆媳关系不和让啄木的生活更加一地鸡毛。比起所谓团圆，啄木更怀念的是在蓋平館的日子。
放我一个人到公寓里去好不好，
今天又几乎要
说出来了。
——《悲哀的玩具》
啄木内心空虚的改变是在1910年。当局为了陷害日本国内的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制造了所谓“大逆事件”，诬陷幸徳秋水等人意图刺杀明治天皇，判处24人死刑。这次事件使得啄木对日本国内的情况愈发不满。啄木为此事写下了这首歌：
看着那阴沉沉的
灰暗的天空，
我似乎想要杀人了。
——《一握砂》
与动画里相反，啄木并没有把吟歌当做人生的意义，而是把改变“时代闭塞之现状”为己任。他坚决地反对“为诗而诗”的做法，认为文学需要介入政治，要为社会斗争服务。啄木开始写一些有政治意味的长诗和评论。周作人一开始译介的，也是啄木那些带有革命色彩的长诗，而不是为人称道的短歌。
聚集在此地的都是青年，
经常在世上创造出新事物的青年。
我们知道老人即将死去，胜利终究是我们的。
看啊，我们的眼睛多么明亮，我们的议论多么激烈！
但是没有一个人握拳击桌，
叫道：“到民间去！”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
然而，死神中断了啄木的工作。1911年11月，啄木患肺结核，持续发热，随后住院。1912年4月，病中的啄木不断地叫着金田一京助的名字。金田一闻讯赶来，啄木只对他说了一句“拜托了。”4月13日，啄木去世，年仅26（一说27）岁。
友人和妻子也似乎觉得可悲吧——
生着病，
革命的话却还是不绝于口。
——《悲哀的玩具》
穷困的啄木死在了变革社会的道路上。这样的死，称得上是一种慰藉吗？或许不是，因为啄木还没有感受到哪怕一点成果；或许是的，因为啄木若是活得更久一些，他会看到更多令他寒心却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啄木鸟侦探社》厉害的地方在于，它只对残酷现实做了些许修改，就得到了一个观感完全不同的温暖的故事。动画的最后，故事发生十年后的金田一京助再访蓋平館，将啄木死后才出版的歌集《悲哀的玩具》放在了那个曾挂着“啄木鸟侦探社”牌子的空荡的房间里。
动画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当年的啄木拿起《悲哀的玩具》，对着金田一京助离开的背影笑了。
如果站在一个激进的角度上说话，《啄木鸟侦探社》是对石川啄木的美化、矮化和无害化。啄木是一个满腔热血决心变革社会的左翼青年，动画中他却“为诗而诗”，接受的左翼思想还引发了自我怀疑、自残和自杀。动画中啄木把人生的意义放在吟歌和友情上，可以说是一种小布尔乔亚的思想形态。动画里那个“英姿飒爽”的可爱的啄木，现实中是个中学肄业、没有能力养家，却还在喝酒和狎妓上出手阔绰的父亲。《啄木鸟侦探社》的制作中，有6位“文豪”后人和5家纪念馆参与协力。片中甚至用石川啄木纪念馆的资料还原了啄木的字迹。它一边用力还原啄木，一边同样用力地把啄木打扮成观众喜欢的样子。其结果就是：如果不把石川啄木的生平和《啄木鸟侦探社》对照着看，就不能发现它的美丽和不足。
《啄木鸟侦探社》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是石川啄木和金田一京助的友情。然而，片中金田一的动作十分“女性化”，而且有“生气时说话会改用女性用词”的设定，这很可能是为了迎合当下观众的兴趣——也就是“卖腐”。
《啄木鸟侦探社》的故事中，身为侦探的啄木遇到了所有侦探都会遇到的经典问题：是为了法律规定的正义揭开真相，还是放任“正义”的犯罪。片中，1908年的冬天，啄木知道园部环的丈夫以教会做掩护买卖人口，也看穿了园部环在意图谋杀丈夫。啄木选择救下园部环的丈夫，不让园部环成为杀人犯。但之后的展开超出了啄木的预料：园部环在被警察制服前持刀冲向丈夫，反被丈夫夺刀杀死。园部环丈夫的行为被判定为正当防卫。啄木非常后悔，他带着刀跟踪园部环的丈夫，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拔刀的勇气。这加重了啄木的自我怀疑。在这个故事里，石川啄木是侦探，而侦探不能是罪犯——这是推理小说的规定。同时，一部商业动画也不可能宣扬“正义的杀人”之类的行为。但现实中的石川啄木从小就具有很强的反叛精神。在盛冈中学就读时，他就积极参加和领导学生运动，让保守的旧教员们被调走、校长被撤换。在接触社会主义思想后，啄木的反叛精神更加强烈：
每当抬眼观察社会时，几乎使自己的眼目眦裂，闭目静思社会时，心因羞愧而黯然，不知如何改变此社会。每念及此，我的耳朵便听到革命之声，我的眼睛便看到革命的血。
——《案头一枝》
不过，在《啄木鸟侦探社》里，石川啄木是找出真相的侦探，不是革命的斗士。他要保持那个英姿飒爽的可爱形象，才能吸引到观众。作为侦探的啄木，正如诗人牛汉笔下，那只囚在笼中、爪和利齿都被锯去的华南虎。
在石川啄木眼中，《啄木鸟侦探社》不会是“好”的文学。但如果我们回到历史，回到1909年的春天，我们会不想赋予虚空中的啄木一点活着的理由吗？
“为这点事就去死吗？”
“为这点事就活着吗？”
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
——《一握砂》
《啄木鸟侦探社》的故事并没有延续到啄木去世。或许可以这样看，它并不打算关乎历史和社会的大局，只是在想象中救下1909年春天那个困苦潦倒的啄木，用一个传说逸闻给啄木悲哀的一生加上一点温暖。
《啄木鸟侦探社》只想讲述一个“废人” 被拯救的故事，并且希望这样一个故事能够在当下世界具有一定的传播力。无害化也好，卖腐也罢，如果不这样做，《啄木鸟侦探社》本身平淡的推理故事并不能吸引多少观众。况且对那个时代的日本文坛不甚了解的人，很容易被一连串不熟悉的名字（吉井勇、若山牧水、野村胡堂、荻原朔太郎……）吓跑。这很像动画中写小说的啄木——尽管非常讨厌“自暴丑事”，他还是把自己和园部环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希望能在舆论场上激起波澜。这样的安排，是在暗示《啄木鸟侦探社》本身的无奈吗？正如片中啄木不写一个罗曼蒂克的爱情悲剧，就无法获得大众的关注一样，我们在当下时代不拍一部卖腐的侦探剧，就无法让更多人认识石川啄木。我们是不是可以寄希望于看了《啄木鸟侦探社》的人去了解石川啄木的生平和他的思想，正如片中啄木寄希望于读者不满足于一个爱情故事，而去探求故事的背景？
要在被注视的黑夜中传火，只能先将明火熄灭。
《啄木鸟侦探社》就像是为一个无神论者所做的祷告。这是当下时代的我们纪念啄木的一种方式，它愚昧、庸俗、值得批判，却又情深意长。在当下的世界，人们都是“宗教徒”，只有祷告式的纪念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在一部商业动画中加入批判性的元素，只会吓跑观众。根据名作之壁吧的数据，《啄木鸟侦探社》的卷均销量只有275，是个商业上不折不扣的失败。
对于这个庸俗的纪念，我们所能做的，或许也就是一边批判，一边眼含热泪。直到今天，我们依然怀着石川啄木未竟的希望，读他的诗，看改编自他生平的动画。我们期待那个闪着革命的光芒的啄木能够被更多人认识，期待啄木可以不卖腐、不当侦探，凭自己思想的锋芒得到人们的喜爱和崇敬。
《啄木鸟侦探社》ED
石川啄木（右）与金田一京助的合影
参考资料：
赵乐猍，《石川啄木》。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石川啄木，《一握砂：石川啄木诗选》。周作人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小野小町、和泉式部 等，《夕颜：日本短歌400》。陈黎、张芬龄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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