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20日9月19日首发于「秘封剧透部」
知名作者、原作受赏、新星监督、谜题满布、解读无数。这是动画电影《企鹅公路》。可惜前人的讨论多少让我感觉有未尽之处或不尽人意之处，故新起一稿。本文将以原作小说为基础，探讨青山世界观的转变、大姐姐怎样作为谜题出现，最后论及《企鹅公路》中三个重要的概念：尽头、死亡、企鹅公路。
先简单介绍一下这部作品。
《企鹅公路》是森见登美彦所著的小说，2010年由角川书店出版，并获得第31回日本SF大赏。2018年8月17日，由小说改编的《企鹅公路》动画电影在日本上映。这是继《四叠半神话大系》、《有顶天家族》、《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之后，森见第四部动画化的小说。动画电影《企鹅公路》的监督石田祐康是第一次担任剧场版动画的监督，负责脚本的上田诚则在《四叠半神话大系》、《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中就与森见有过合作。
《企鹅公路》的故事以四年级小学生青山的视角展开。青山热爱自然科学，每天都在自我监督中进步，立志成为伟大的人。他和牙科医院的一位不知道名字的大姐姐关系很好。一天，青山居住的小镇上出现了一群本该生活在南极的企鹅。青山对此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与他的同班同学内田、滨本一同展开了研究。然而，研究中青山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怪事：小镇的河流首尾相接；牙科医院的大姐姐能够把罐装可乐变成企鹅；企鹅离开小镇就会死亡；森林中出现了吞食企鹅的“颊脖龙”（天闻角川的中文版《企鹅公路》里译作“空洞巨龙”）……最为奇怪的是一个能够扭曲光线和时间的球体出现在了森林的深处，滨本称它为“海”。这些事情惊动了大学和政府机关。而只有青山发现了这些谜题背后的秘密。在政府封锁森林、科研人员被“海”吞噬时，青山找到了大姐姐，告诉了大姐姐自己的猜想。随后，他们在企鹅黑白相间的洪流中冲入“海”，来到“世界的尽头”，救出了科研人员。“海”破裂了，企鹅们逐渐消失，世界正在回归正常。大姐姐也和青山的猜想一样，即将消失。临别之际，青山答应大姐姐，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大人，去“世界的尽头”找她。
《企鹅公路》的故事和森见登美彦的其他作品一样具备幻想特有的魅力，动画电影中所作的改编也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有所发挥，饶有趣味。其中趣味颇为深厚的是一条贯穿故事的线索——少年青山的世界观的变化。
少年的世界观
青山是个典型的“小科学家”。
在小说的开始，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青山的一段自述。
我头脑不错，而且毫不松懈，一直努力用功。
因此，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人吧。
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但已经知道各种知识，知识量不输给大人。毕竟我每天都会好好地做笔记，也阅读了很多书籍。我有旺盛的求知欲，既对宇宙有兴趣，也对生物、海洋以及机器人感兴趣。
……
今天算了算，再过三千八百八十八天，我才满二十岁。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会有三千八百八十八份的进步。我无法预测到了那天自己会变得多么伟大。
（p.1）
动画中也选取这段自述作为开头，配合的画面是青山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日记。
青山的房间有一块黑白相间的方格毯子，窗外放着风速计，书架上摆着科普书籍，墙上贴着元素周期表。青山用的本子是方格内页的，记录着天气、温度和湿度。他有好几个根据研究内容划分的笔记本，同时进行着好几项研究。
青山，表现出的求知欲、知识量、一丝不苟的态度，都是一个典型的“科学家”。
这是青山世界观的起点。小说中讲到，“方格”是青山最喜欢的形状。方格也是青山世界观的象征。生活在被划分成方格的新兴小镇里，用方格本子做研究，像填满三千八百八十八个方格一样成长。青山甚至想着，小镇这样的方格形状的空地要是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多好。在这个世界观中，一切都已经被等量、精细地划分，可以轻易地计数、测量、规划、建设。《企鹅公路》里青山对搬来这个小镇之前的事情只字未提，作者刻意让我们把这个方格小镇当做整个故事的起点，当做青山的整个世界。如果联想再丰富一点，甚至可以说，森见在这里暗示的是自然科学的非历史性和量化的方法论。
青山对很多事情都做了记录。然而，记录总是有选择的记录。
因为肚子太饿了，再加上妹妹哭泣的事，我变得好悲伤。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这么悲伤是什么时候了，可见我当下有多么的悲伤。我不会把这种事情记录在笔记本里，所以完全不清楚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发现悲伤的情绪是没办法测量的，就像无法测量自己的肚子有多饿一样。
（p.179）
这个世界观是有破口的。在故事发生的这个夏天，“方格世界观”的破口促成了青山新世界观的生成，也让青山获得了成长。
青山的世界里的两个破口：突然出现的企鹅，以及自己对大姐姐的感情。这两个破口都以“突破方格”的谜题出现。
企鹅突然出现在“海边的咖啡厅”附近长满荒草的方格空地里。那是一个还没有被使用的“方格”，或许是青山笔记本里一个难以下笔的地方，或许是三千八百八十八个格子中最特别的那一个。然后，企鹅从那里出发，向着方格小镇的各处进发。小科学家青山调查后发现这些企鹅是阿德利企鹅，确实只会生活在南极附近。面对这件事情，青山做出了好几个假设，将这项研究命名为“企鹅公路”。
在大姐姐的公寓里看着大姐姐的睡脸，青山发现了第二个谜题。大姐姐跟青山说过，“我这个人吧，也是一个谜团。试着解开我这个谜团吧。你做得到吗？”但对于那时的青山来说，大姐姐的谜团仅限于“我为什么对大姐姐的胸部那么着迷”和“大姐姐为什么能变出企鹅”。这时候作为谜团的大姐姐，是和其他研究项目并列在一起的，青山还未发现它的颠覆性。在注视大姐姐睡脸的时候，青山才真正遇到了谜题：
我观察她的脸，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各种问题，诸如“人的脸最后为什么会长成这样”“是谁决定了这件事”等。当然，我知道是基因决定了人脸的形状，可我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为什么只要盯着大姐姐的脸，我就会感到开心呢？还有，那张令我开心的脸为什么会在基因的作用下，那么完美地呈现在眼前呢？我想知道的是这些。
我想把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写进笔记本里，这还是我做笔记以来，头一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所以无法写得非常好。我暂时只写下这样的笔记：“大姐姐的脸，开心，基因，完美。”
（p.94）
动画里设置了一个很巧妙的细节：
青山的笔记非常工整，一个格子一个字。但这一次，青山的笔记没有按格子来写，而且字迹潦草。笔记本上的“方格”遭到了破坏，暗示着青山心中的“方格世界观”也遭到了破坏。
青山是个小科学家。面对世界观里出现的难题，他的应对办法是孜孜不倦地研究。企鹅，大姐姐，颊脖龙，“海”……对这些“研究对象”，青山记录下了很多笔记，它们由一条条的“现象”或是“推论”组成。
但“世界观”不是现象和假设的罗列，而是现象和假设紧密拼接成的拼图。青山记下这些笔记，只是建立新的世界观的准备工作。动画里，他在病中用线将企鹅、大姐姐、颊脖龙、“海”连在一起时，才完成了“拼接”这项工作，但青山当时意识朦胧，还没能在头脑中将它们联系起来。小说和动画里，青山都是在发烧后的清晨走到企鹅第一次出现的空地旁时“Eureka”的。
动画里有这样一个镜头：
暴风雨中，青山正对着笔记本苦思；放在窗外的风速计被狂风吹散、卷走。
这象征的是青山研究方法论和世界观的失效。研究进行到这一步，“小科学家”所熟悉的那一套研究方法，已经不能再为青山提供帮助了；青山的世界观不再能整合这一切——他拿到了几块无法拼上的拼图碎片。
那个黑夜是一个真正的黑夜。因为这时旧的世界观已经毁灭，新的世界观又尚未诞生，青山的脑中只有“空无”。森见给这个空无黑夜中无助的少年安排了一个奇异的梦境：青山梦见自己一人乘坐宇宙飞船来到了遥远的星球，却见到了大姐姐、成群的企鹅和寒武纪地球的大海。梦中的大姐姐告诉青山：“真正遥远的地方就是原本的所在之处”、“去到很久以前，就是回到原本的所在之处”。半梦半醒中的青山哭了，恍惚中看见大姐姐前来探病。
这个梦是促成青山世界观重组的重要线索。但或许是它太过诡异，即使在动画将这个梦以视觉方式呈现之后，依旧鲜有解读者。小说里写到，梦中蓝鲸（颊脖龙）和大姐姐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蓝鲸不知道在嘟哝什么。
“空洞巨龙，你在说什么啊？”大姐姐问道。
“神也有失败之时。”蓝鲸说道，“也有失败之时。”
“我是不会原谅那种事的。”
“那些企鹅都是这么说的。”
“我可不是企鹅。”
“大海将至！大海将至！”
蓝鲸说出了谜一般的话。
（p.220）
浅显的解读很容易进行：“神的失败”就是作为“世界的空洞”的“海”，而不会原谅神失败的大姐姐，则是修复“海”的使者（小说中讲到，大姐姐是会去教堂的）。这就是青山给大姐姐讲解的猜想。
但对这个梦再深入的解读就会涉及到尽头与死亡。这是小说中两个（或许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而且，小说里青山的记录了自己的另外两个梦，大姐姐也向青山讲述了她的一个梦。
动画有所删减地呈现了青山的第一个梦和第三个梦，删去了内田给青山讲述自己关于死亡的研究的段落，也将青山的妹妹因想到“妈妈总会死去”而哭的情节做了简化处理。这使得动画观众对死亡这个话题的观察不够完整，也就难以达到透彻理解。
“Eureka”后的青山有了新的世界观。这个新的世界观，是青山自己研究和思考的结果，是青山自己的，而不是从科普书籍和杂志上看来的。原本的“方格世界观”没有被全盘抛弃，而是被整合进了新的世界观中。青山做出了超越他以往所有知识的推测：“海”是“世界的破洞，是神创造的残次品”，大姐姐不是人类，是来修复“海”这个破洞的，但又靠着“海”释放出的“企鹅能量”活着。企鹅是大姐姐变出来修复海的，是大姐姐的职责；颊脖龙是大姐姐对世界留恋的产物。
在这个世界观里，青山做出了两个突破。
第一个突破，是承认既有物理学在“海”这件事情上的失败。“海”是什么，最有话语权的人是青山自己。青山可以（也需要）跳脱出科学权威的解释框架。青山引入了“神”这个概念。“神”是什么，青山自己也不清楚，他没有赋予“神”太多的意义。在这个世界观里，“神”不是世界观的中心，而是用来解释破口的边角。关键在于，物理学里是没有“神”的。
第二个突破，是青山理解了人的感情可以是复杂矛盾的。之前的青山在听到内田说铃木其实喜欢滨本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明白，为什么喜欢滨本的铃木会对滨本做恶作剧。在新的世界观里，“企鹅系统”包含了大姐姐矛盾的想法：一边是修复“海”的使命感，一边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这两个还不是青山世界观最根本的改变，最根本的改变体现在故事结尾青山的台词上：
通往世界尽头的路就是企鹅公路。只要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就能再次和大姐姐相见，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不是假设，而是个人的信念。
（p.250）
原本的“方格世界观”中只有“事实”和“假设”——那都是别人的东西。青山的新世界观里，多了“个人的信念”这种拼图碎片。这里的“信念”和它哲学上的惯常用法不太一样。青山区分了“假设”和“信念”，“假设”是有“事实”作为依据的、可能被证实为“事实”的事情，比如青山对企鹅来历的“假设”。“信念”也可能被证明为“事实”，但没有“事实”作为依据——这是青山在此处想要表达的事情。在文本的解读上，我们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更多的科学哲学或是真理理论上的探讨只会超出青山的认知，同时也超出作者的本意。
青山的世界观有一个象征：他的牙齿。
故事一开始，青山有一颗摇摇欲坠的乳牙。在车站，青山第一次看到大姐姐扔出的可乐罐变成企鹅的瞬间，那颗乳牙被大姐姐用牵着的线拔掉了。目击可乐罐变成企鹅和乳牙被拔掉同时发生，是在暗示青山的世界观在那个现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面前崩塌了。小说中，青山在爸爸去法国、大姐姐前来送行的早晨，也自己拔下了一颗乳牙。那是爸爸说的“有些问题还是不解决比较好”带来的冲击——有时候问题不是“如何去研究”，而是“要不要研究”。这是青山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层面。最后青山做出了选择，他解决了问题，尝到了悲伤和痛苦。青山长出的恒牙，象征的是个人的信念和情感对“方格世界观”的部分替换和补充。
新的世界观中，青山对情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他更能体会情绪，也会记录自己的情绪，并且发现情绪是一种不可复现的东西，跟可复现的实验现象不一样。对于今后那些跟情绪有关的事，他的“小科学家”研究方法不管用，新的世界观才能给他帮助。
大姐姐的谜题
作为谜题的大姐姐，是一个怎样的谜题？随着青山对大姐姐的研究，大姐姐的谜题也在不断变化。
故事的开始，青山也会在跟大姐姐下完棋收拾棋盘时感到寂寞，但他的研究对象只是大姐姐的胸部。他认真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对大姐姐的胸部怎么看也看不厌。青山知道，从进化的角度可以做出很合理的解释。而《企鹅公路》这个故事的解读者会很想采用精神分析理论讲解一番。但青山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作者森见也不像是想给这个故事太多的理论负荷。
在把自己这个谜题交给青山之前，大姐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谜题。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大人们对这件事情太过习以为常，不思考、不打探、不解开、不说破，就是礼貌。还好，小孩子的眼里没有那么多禁忌。 这是大姐姐邀请青山解开自己这个谜题的原因之一。
大姐姐在青山面前变出企鹅后并不惊讶，悠闲地喝着可乐走向企鹅。在这之前，小镇上已经有企鹅出现，大姐姐很可能已经变出过企鹅，也很可能在“海”的影响下产生精力和食欲、睡眠欲的波动。大姐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科学上的谜题。
但大姐姐没有求助于科学研究者，比如青山的爸爸和滨本的爸爸。因为她自己不单单是个科学上的谜题，她自己作为人，本身也是一个谜题。她的梦寓意着什么，她对少年青山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她为什么选择当牙医，她会去教堂是为了寻求什么……这一切都会在科学研究中作为“无关变量”排除，但对于大姐姐本人来说，这些“无关变量”可能是比她能变出企鹅更加重要的事情。她想弄清楚，她也想让别人弄清楚——让别人理解作为人的自己。如果进入自然科学的语境中，她甚至不再可以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重要的“实验体”，一个科学突破的起点。大姐姐的异能必须放在无影灯下彻底观察的东西，而对于她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那些“无关变量”，则被排除在无影灯照射外的阴影中。她不再可以是一个人。
在进行“亚马逊计划”的时候，青山他们意外地遇到了滨本的爸爸、青山的爸爸和大姐姐。滨本的爸爸看了青山做的关于黑洞的笔记后，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真的写得很好，青山。你对宇宙有兴趣吧。”
“非常感兴趣。”
“很好。我的家里有相关书籍，借给你看吧。”
“老师，您也喜欢宇宙吗？”
“喜欢呀。对宇宙没兴趣的人，我可聊不来呢。”
“我对宇宙没兴趣呀。”大姐姐笑了，“那我和您聊不来喽。”
“你很慎重地处理我的牙齿，就算对宇宙没兴趣，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p.105）
随后有一段青山的描述：
大姐姐看起来比之前见面时有精神，不仅脸颊恢复了血色，看起来也不再充满困意，脸上保持着微笑。看到她和爸爸、滨本老师说话的样子，我就觉得她似乎是一个真正的大人。这种时候，我都会有点寂寞。真是不可思议。
（p.105）
处于“大人的社交”中的大姐姐让青山感到寂寞。因为大姐姐以不同的姿态面对大人和青山，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大姐姐。大姐姐在青山眼里是另一个样子，她把自己的另一面留给青山独享。
大姐姐选择让青山解谜，因为青山是个孩子，因为青山是个小科学家，更因为她和青山之间那种无从定义的感情。她想让青山理解自己，作为人的自己。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一场游戏：青山要解出大姐姐的谜题。
青山没有辜负大姐姐的期望。在看到大姐姐变出企鹅之后，他跟爸爸说：
“爸爸，我看到了令人惊讶的现象。”我说道。“但我现在还没有客观证据，所以不能告诉你。我认为有必要继续研究。”
“你能给点提示吗？”
“关于牙科医院的大姐姐。”
“再多一点。”
“我不太会说，大姐姐很不可思议又很有意思，我对她非常感兴趣。”
爸爸点着头说道：“原来如此，你找到了一个很棒的课题呢。”
（p.28）
青山刚开始研究大姐姐的时候，他的世界观还是“方格世界观”，所以大姐姐也只能以一个“科学研究”项目出现，青山对大姐姐的兴趣还是可以和对黑洞、对海洋那样的兴趣相提并论的。大姐姐相信青山会逐渐开始理解她自己。
实际上，转变也出现了。
在看着大姐姐的睡脸的时候，青山感兴趣的事情变成了他对大姐姐的感情。
在调查队介入后，青山和滨本、内田召开了紧急会议。
“青山，你打算怎么办？”内田问道。
“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研究‘海’。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重要的发现交给调查队。不过，我们的研究核心还有大姐姐。不能把大姐姐的事情告诉研究人员。我现在陷入了两难的状态。”
（p.212）
在青山的研究步履艰难的时候，“海”在迅速扩大。根据青山的假设，那是因为大姐姐还想留在这个世界上，还等着青山解开自己的谜题。或许大姐姐也觉得等不到了，打算提前带青山去自己居住过的小镇，让青山更多地了解自己。可惜青山后来的假设是正确的，大姐姐无法离开小镇。
青山眼里，大姐姐的谜题变成了大姐姐本身。可惜，青山没能完全解开这个谜题。
动画里，在“海”的内部，大姐姐和青山有这样一段对话：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爸妈的事，还有一路成长至今的所有记忆。难道所有这些，都是捏造的？”
“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拥有和大姐姐共同度过的记忆。而这些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大姐姐希望青山更多地了解自己。但她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人类，自己的人格是捏造的。所以，她能给青山的“研究材料”，只有自己和青山之间的感情和记忆。青山能研究的大姐姐，只有青山的大姐姐了。
避难警告发出后，青山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来到了“海边的咖啡厅”，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大姐姐，把自己的假设告诉了她。直到这时，大姐姐的谜题才被（部分地）解开，她和青山之间的默契也得到了验证。所以大姐姐变出大量的企鹅，去毁掉“海”，与青山、与这个世界道别。
“我好像不是人类。”
“我没办法相信。”
“话说回来，你是人类的代表呢。”
“是的，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人类的代表，也要上太空。”
“如果你能变得那么伟大，你应该就能解开我的谜团了。到时候你要来找我，来见我。”
“我会去见你的。”
（p.244）
游戏结束了，大姐姐觉得足够了。剩下的事情，就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说吧。
对于大姐姐究竟是什么，网上众说纷纭。
お姉さんはその昔、 海に吸い込まれてしまった海辺に住む女性だったのではないかなと思います。いわゆる神隠しみたいなものですね。
[https://chappu222.hatenablog.com/entry/penguin-highway][https_chappu222.hatenablog.com_entry_penguin-highway]
有的说大姐姐是曾被“海”吸入其中的普通人。
お姉さんはアオヤマにとって「永遠」の象徴として存在していたと私は考えます。
[https://note.com/19940604/n/na1f1db0e11d4][https_note.com_19940604_n_na1f1db0e11d4]
有的说大姐姐是作为“永远”这个概念的象征而存在的。
お姉さんは永遠の謎を象徴する存在です。
[https://mediaholic.jp/2019/07/29/penguin-highway/][https_mediaholic.jp_2019_07_29_penguin-highway]
也有的说大姐姐象征的是“永远的谜”。
中文网络上群魔乱舞，说是神使都还算正常，连“未来人”、“外星人”、“异世界人”都出来了……
要解读大姐姐，需要给她安排一个“身份”吗？需要一个“大姐姐是X”这样的定义式吗？需要引入一个别的星球、别的世界来解释青山眼中的大姐姐吗？这对于整个文本的解读又有多必要呢？
拥有了新的世界观的青山，没有对大姐姐下过定义。他只是说，大姐姐不是人类。对于“大姐姐是什么”，青山的世界观里没有明晰的回答。
因为在青山的世界观里，“大姐姐是什么”这个回答很长很长，长到只能用“大姐姐是大姐姐”来概括。大姐姐就是那个给他做牙科手术的大姐姐，是那个有着令人着迷的胸部的大姐姐，是那个陪他下西洋棋的大姐姐，是那个会变出一群企鹅来解救他的大姐姐……作为普通人类的大姐姐是青山喜欢的人，是青山的结婚对象；就算大姐姐不是人类，成了一个难解的谜题，她仍是青山喜欢的大姐姐，是青山的结婚对象。
大姐姐是什么，说不清。因为它是牵涉在青山的世界观“经验杂多”里，又因为“研究材料”不够而无法概括。小说的第一人称视角决定了我们没法获得比青山更为全面的信息。动画破坏了第一人称视角的纯粹性，甚至引入了青山被欺瞒的段落，这是一个不太得当的处理。大姐姐本身是青山的谜题，大姐姐和种种异象的关系才是其他人的谜题。大姐姐的谜，是专属于青山的。
就把大姐姐当成一个谜好了。一个需要青山在未来解决的谜，而不是需要读者在现在解决的谜。或许，这个谜永远不解开，大姐姐永远是神秘的大姐姐，也挺不错。
尽头、死亡与企鹅公路
爸爸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望着窗外思考。桌上放着爸爸的笔记本和我的笔记本，都是他从法国买回的的新笔记本，封面都泛着光芒。
“那里也有世界尽头呢。”爸爸说道。
“哪里？”
“你所谓的不合理之事，因为不管怎么做，你都无可奈何。”
“我对世界尽头很有兴趣，但那非常棘手。”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必须直视世界尽头。”
“为什么要直视呢？”
“为什么啊……”
我陷入沉思，爸爸说的话非常难懂，我觉得爸爸和大姐姐在这种谜一样的地方很像。
“直视世界尽头也是很悲伤的。”
“那当然，所以人才会哭啊。”
“我从进入小学以后就不哭了。”
“如果能按你的想法做到就好了。”
“我会按自己的想法做到的。”
我喝了咖啡。因为没加糖，咖啡非常苦。虽然不怎么好喝，但我的身体变得暖和。每次咖啡流入我的腹中，我都会变得有精神，也会变得更悲伤。
“爸爸，我非常喜欢大姐姐呢。”我说。
“爸爸早就知道了。”爸爸说。
（p.249）
这是动画中删去了的、小说里发生的最后一段对话。
对话中说，直视世界尽头，人会悲伤，会哭。前面的段落里，青山和他的妹妹演示了，直视死亡，人会害怕，会哭。内田说，他理解青山妹妹的想法，他每晚都会想到，大家总有一天会死去，会感到害怕。
为什么爸爸说，“大家还是必须直视世界尽头”呢？在这段对话中，青山的爸爸说的“世界尽头”，显然不是小科学家感兴趣的那个“宇宙的尽头”，而是指作为生物的人的尽头——死亡。我们必须面对死亡。“向死而生”已经是一个很老旧的话题了，但在小说中，它对青山的意义不一样。青山是要去世界尽头的伟大的人，他要遵守和大姐姐的约定。他要在死之前到达世界的尽头。
我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朝着世界尽头狂奔吧。我打算用别人追都追不到的速度冲刺，大家都会吓一跳吧。通往世界尽头的路就是企鹅公路。只要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就能再次和大姐姐相见，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不是假设，而是个人的信念。
（p.250）
“真正遥远的地方就是原本的所在之处。”“去到很久以前，就是回到原本的所在之处。”大姐姐在梦中说的话，讲明了时间和空间的尽头都是在“原本所在之处”。小说中提到青山和滨本都对相对论感兴趣，这恐怕是有意为之。按照相对论，如果青山“以非常快的速度”运动，那么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就会变慢，他就能在死亡之前，沿着企鹅公路来到世界的尽头，就能和大姐姐相遇。
动画生怕这件事不够明显，在“海”的内部安排了一个和“海边的咖啡厅”摆着同样装饰的房间。这个房间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但镜头里大姐姐和青山都看向了它。
世界的尽头也有“海边的咖啡厅”，大姐姐就在那里等着青山。青山要以接近光速甚至超越光速的速度狂奔，就是为了回到他曾经一瞥的世界尽头的“海边的咖啡厅”。
在青山的第一个梦中，大姐姐是“生命的创造者”。青山梦见大姐姐站在寒武纪的海边，扔出一块石头。石头变成了蓝鲸，蓝鲸最后演化成了“我们”。这让梦里的青山感到温暖。但他想知道，为什么梦里的大姐姐看起来“那么困又那么寂寞”。第三个梦中，青山乘坐宇宙飞船来到了一个很遥远的星球，却发现所到之处是寒武纪的地球。时间的倒流可能是宇宙飞船超光速运动的结果，遥远的星球是地球，则是大姐姐所说的“真正遥远的地方就是原本所在之处。”所以第三个梦中的青山才会觉得“就在我去远方旅行的时候，大家都消失了。”
动画中这个梦的结尾是一组谜一样的画面，仿佛是生物进化的倒带。
“大家都消失了”，再往前，再向尽头前进，连大姐姐都消失了。但在噩梦醒后，大姐姐陪在青山身边。这仿佛是在告诉青山：不用害怕，向世界的尽头前进吧。
通往世界尽头的路就是“企鹅公路”。
一开始，青山从书上了解到，企鹅上岸繁殖有一条特定的道路，称为“企鹅公路”。然后，青山把这作为研究企鹅为何会出现在小镇上的研究项目的名称。在故事的结尾，青山给“企鹅公路”添加了一个新的涵义：通往世界尽头、和大姐姐再会的道路。
动画同样生怕这件事情不够明显，让青山和大姐姐在“海”的内部沿着企鹅们的路前进。
在“海”的内部，在世界的尽头，有一条实实在在的企鹅公路。跟着那些企鹅走，就能见到大姐姐。但在“海”的外部呢？连接到世界尽头的道路，穿过宇宙，通向太空里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青山要沿着企鹅公路，奔向世界的尽头，去见大姐姐。那么，青山就要像自己所梦想的那样，登上宇宙飞船，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的人说，“企鹅公路”指的是青山成长的道路。这并不准确。因为青山如果只是“成长”，是到达不了世界的尽头的。动画里描绘了“海”内部的景观，已经在说，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是一个确定的、特殊的地点，所以通向世界尽头的道路，企鹅公路，不是一条抽象的路。企鹅公路是一条物理上的路径。
时间上，世界的尽头不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和宇宙史一样经历过很长的同质化时间的地方。世界的尽头存在于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跟青山的梦里一样，是在地球寒武纪的大海边。寒武纪时，非常多的物种同时出现，这称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而在寒武纪以前，是找不到动物化石的。这或许是森见选择将世界尽头定在寒武纪的原因。
所以，“世界的尽头”其实有很现实的时间和地点：地球的寒武纪。这个特殊的时间地点本身没有什么必然性，就像青山的爸爸手里那个内胆翻出来之后装下了整个世界的袋子自己的空间位置。只不过，我们已经错过了地球的寒武纪，所以青山要回去见大姐姐，只能不断向前狂奔。
在“世界的尽头”所处的时间这个问题上，动画和小说在一个关键问题上有所不同：进入“海”之后，时间是回到过去，还是去往未来？动画监督石田祐康和脚本上田诚也许会错了意，但又和森见的小说奇妙地达成了一致……
“海”的一部分会离出“海”，变成漂浮的小球体，滨本称这个现象为“日珥”。小说中，铃木曾经被“日珥”（也就是“海”的一部分）吞入，有了一段奇怪的经历。听完铃木的叙述，青山思考后记下了笔记。
那天晚上，我拼命忍住睡意，盯着笔记研究铃木的经历。
我认为重要的事实如下：
□铃木目击到另一个铃木。
□在森林里时已经到了傍晚，他出去后却变成了下午。
□小林和长崎深信铃木自己先逃跑了。
根据以上事实，我做出了以下假设——
铃木以穿过“海”为契机，经历了时间旅行。
当然，这终究只是一个假设。
铃木进入“海”，再出来时回到过去。但在动画中，一个“日珥”砸烂了观测站的伞之后弹走，伞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伞看起来经历了很久的时间，长出了植物。“海”爆炸后的“海水”冲过街道，街道上的物件也是生锈、长出植物。在动画里，“海”带来的时间旅行是去往未来的时间旅行。这点和小说是矛盾的。
大姐姐在青山的梦里，说的是“去到很久以前，就是回到原本的所在之处”。根据大姐姐的话，可以猜想“海”应该是引发“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的。在随着企鹅洪流冲入“海”的内部时，大姐姐和青山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寒武纪。但这里也可以做相反的解读：大姐姐和青山进入“海”之后，去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因而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动画和小说对“海”的内部景象的描述基本一致。小说中有这样一段：
就在我们到处闲逛的时候，我想起我们家刚搬到镇上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像是将那时的城镇光景制作成了模型。
（p.237）
这似乎说不通。如果世界的尽头在地球的寒武纪，那为什么寒武纪会有小镇里的购物中心、高压电塔、自动贩卖机？为什么会和青山刚搬来城镇时的光景那么像？
小说从青山9岁半的时候开始。青山从没提过自己在搬到这个新兴的小镇之前住在什么地方、看到什么风景。这里是小说中读者所知晓的“叙事起点”，青山的“起点”。而寒武纪的景象（“好像地球都浸在水里了”）是生命创造者（大姐姐）的起点。另外，“世界的尽头”也有大姐姐居住的海边的小镇。“世界的尽头”是青山和大姐姐的世界的尽头，因为“原本所在之处”是青山和大姐姐的原本所在之处。
所以，企鹅公路也是专属于青山的路。一条物理上存在的路怎么可能专属于一个人？其他人能沿着企鹅公路找到大姐姐吗？
小说中写到进入“海”的内部的调查队被青山和大姐姐发现时的情形。
教堂前方有个铺着石板的小型广场，被“海”吞没的调查队聚集在那里。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去，所以他们像鲁宾逊·克鲁索那样，在那里升起营火。老师不久后跑过来，好一阵子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他露出非常困惑的表情，就像一个长了大胡子的小学生。
（p.239）
滨本老师困惑地想要离开这里。“露出困惑的表情”“像个小学生”是因为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对“世界的尽头”一无所知，只觉得这里“不是他们的世界”，想要离开。对于青山，这是他梦里见过的地方，也是他推论中会存在的地方；对于大姐姐，这是她以前生活的海边小镇的模型。在世界的尽头，大姐姐像在自己家的院子一样，企鹅们也都听从大姐姐的指示。青山像是大姐姐请来的客人，跟着大姐姐游览。而调查队，只是走错了门的路人。
小说中没有描述调查队被发现时是什么样的状态，动画中他们的处境很不乐观。不过，动画中没有出现教堂，替代着出现的是“海边的咖啡厅”。
调查队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不知所措。教堂是大姐姐还在海边小镇时常去的，而调查队只会在“神”的门前徘徊，即使遇到了天大的困惑也不敢大逆不道，将新的概念引入世界观。
如果知道了世界的尽头就是地球的寒武纪，其他人也可能到达世界的尽头，也可能见到大姐姐。但这段经历无法被其他人整合进他们的世界观里，留下的只是一个伤口，大姐姐则会被视为怪力乱神。只有把“神”嵌入自然科学世界观的青山不将世界的尽头看做需要逃离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青山会得到企鹅们的帮助，见到大姐姐。这并不是说，青山的世界观是一个宗教的世界观。“神”在这里仅代表某种和现代自然科学异质的东西。
青山部分解开了大姐姐的谜，将之和自然科学世界观拼接在一起。他将沿着企鹅公路来到地球的寒武纪找大姐姐，告诉自己经历了什么，和自己有多喜欢大姐姐。
之后，“研究材料”充实了，青山会用他独一无二的世界观完全解开大姐姐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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