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花街的灯火在接近凌晨时熄灭了大半。

口口声声说想要杀了对方,结果还是追来了北海道,只为再见一面。终究是爱吧,即使形态扭曲到崩坏。

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另一方孩子气地别扭又执着地寻求母亲的爱,然而沾上黄金争夺战的血腥以后,原本是金砂般的宝贵人性,成了压在良心上沉甸甸的巨石。

“停下吧,百代小姐。”

后面的结局,啄木已经从活着回来的永仓老人嘴里听说了大半。既成的命数由花魁说出来,徒增残酷的遗憾。

“我的人生,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

花魁同告别什么似地点燃烟斗,让火花落下。

“……没能为您起到帮助,实在抱歉。”

当鹤见大人在艺妓楼拥抱自己时,脑中清醒又困惑。

鹤见大人一时露出失望的表情,随后他露出了父亲般平静的笑容。

“不用在我面前作出那种表情。” 

“妾是一枚不起作用的棋子。”

由内到外的药味提醒了自己无能为力是何等可怜。鹤见大人抚摸着头发,叹了口气。

“总之你从敌人手里活下来就好。” 

“ 对不起。”

“你看到尾形百之助的弱点了吗。”

教会里的人为了传教,讲过伊甸园的蛇的故事,鹤见大人是花果下智慧的蛇。

尽可能让呼吸不乱,“他说要靠奥田中将爬上更高的位置。”

“奥田中将不是威胁得到他的弱点。”

他打开了艺妓常用的香粉,确认过气味后,抹到依然有斑驳痕迹的脖颈上。“无论你接触了多少男人,在男女之间的策略上,你有时笨得藏不住。”

宇佐美上等兵是被百之助击中心脏。前一分钟,他转告了鹤见大人,一向连烟酒味都避免沾上的狙击手在夜里染上了奇怪的香味,很好发现。

凭着山猫留下的香味,宇佐美上等兵狠狠地还击了近战无力的流浪野猫。

“被宇佐美重伤以后,尾形百之助逃不了太久。如果我们先死,奥田中将会何等残忍地对付你。”

鹤见大人抚摸着涂满药膏的手,讲了奥田中将当初如何软硬兼施劝花泽幸次郎同艺妓分手,造出了高风亮节的军神像,把同一派系的青年推上人人羡慕的位置。而被政治抛弃的艺妓同她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

百之助成长为比他父亲更卑劣的男人,把自己害成了比他母亲更悲惨的女人。

——别忘了百菊的人生。

百舞妈妈曾将自己勒在怀抱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百舞妈妈也是,明明继承了万玉楼,一直没放下年轻时的心上人。万玉楼的女人们爱得一个比一个接近极限。

“年轻,长得不错,身手又好的男人有的是。但只有我,鹤见笃四郎,能像父母一样爱你,保护你。孩子犯下几次错误,父母绝不会丢弃孩子。”

艺妓常用于和情人许诺的小指被他啃了几下。

“即使你们立下百年之约,为了更大的利益,有权力的人想改变什么易如反掌。快把你的心收回到父亲身边。”

“您是这么抛弃在露国的女人的吧——”

一直以来苦恼着,到了鹤见大人面前往往藏不住心里话。

额头上的汁液浓稠地溢出来。

“我一天都不曾忘记被杀死的菲娜和奥尔佳,想夺回她们埋葬的土地。这件事情,我只告诉小百代你一个人。”

他说了其后数十年的宏大计划。像什么金块,阿依努人的地契,大陆上的雅片贸易,绝不会腐败的军事政府,甚至在新领土上让男人,女人,不同的民族平等生活。

亏自己嘲笑鹤见大人不理解比爱更复杂的心情,导致士兵和阿依努女人一起逃走,自己和派来监视的男人发展了过密的关系。原来是自己过于肤浅。世界上还有更为强烈的爱情,甚至让现在的一切瓦解。

莫名希望活下去看到鹤见大人创造的新世纪。

“你看到尾形百之助的弱点了吗。” 他耐心地重复问题。

只要主动丢掉不切实际的愿景,鹤见大人许诺百之助会平安无事,而且永远不再纠缠。

给出了他要的答复。

“受祝福的孩子是吗——这只到处流浪的猫看来很难忘掉对你们做过的事。” 父亲亲切地挽起了手,“没关系,在新的土地上,所有人的未来都收到祝福。”

心脏因喜悦和悲伤而疼痛地跳个不停。

他挽着自己的手坐下,让命运战之前在艺妓楼痛快玩乐的士兵记住为了伟大事业而甘愿投身艺妓业的同胞女人的脸。

“战争之后,失去重要的男人们的女人除了卖身,没有养活自己的途径。财阀和政党掌控的国家为他们做过什么呢!”

具象化为鹤见大人的黑色太阳短期内照亮了身心间可怕的空洞。

士兵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
鹤见大人像是在提醒每一个士兵一样,一一巡视他们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在消灭腐败,贫困和不平等的正道上,我们必须向阵亡的战友致以敬意!让亲人好友们安息的土地上种满雅片的花!”

能够忘记身心痛苦的雅片在大陆上将成为黄金似的富源会支撑鹤见大人的梦想。

自己在浓郁的烟香中恍惚得踏入了真正的父亲所许诺的新世界。连鲤登少爷带着怀疑的目光都察觉不到。

这个少爷正直到在艺妓楼过夜都会生出事端。

——他把半夜钻进被子投怀送抱的山猫的右手给拧断了。

艺妓楼老板和月岛军曹半夜里在房门附近争执了起来。不能让他们吵醒难得好好休息的鹤见大人,只好站出来调停。

艺妓是老板砸下重金的摇钱树。如果失去右手,等于报废了才艺。再转卖到廉价的妓楼里,依然会给上一家店造成损失。

“趁此机会,给她赎身吧,少爷。”

“你在侮辱萨摩鲤登家吗!”

“那么 ,请少爷也断掉一只手。”平静地指了指放在房间一角的佩刀。“或者用木剑打折一段筋骨,事后请大夫治疗,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艺妓楼老板吓得摆起了手,表示只想要钱,不想生非。月岛军曹恒久不变的冷脸也开始震荡。

鲤登少爷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山猫出头——”

“我是这家店包装成花魁的人柱。不能坐视部下一样的女孩因为您这样的少爷沦落成街上的野娼。艺妓的身体和谁相比,没有贵贱之分。”

鲤登少爷伸出两手抓乱了头发,用萨摩话大声吼了什么,最后毅然决然地选择,“好,你把我的右手拿走吧——”

“你们两个都别胡闹了。”月岛军曹当机立断抢走出鞘的佩刀,“给那个女孩赎身的事,交给花魁明天给鲤登大人写信说明事由吧。”

艺妓楼老板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倒是鲤登少爷得知敬爱的父亲和艺妓有联系,似乎受了重大冲击。

月岛军曹赶紧补充:“不是那种关系,花魁是作为有气节的女人受到鲤登大人的同情。”

那么,为什么他们都同意武士家有气节的女人投入艺妓界的火坑。

还不知晓前因后果的少爷总是问多少感到棘手的问题。所以自己也反问为什么在梦中将钻进被子里的女人的手拧断。

他摸着脖子,吐露出在梦中见到昔日切断脖子的女人。

“已经不重要了!”月岛低吼,“是为了保卫鹤见中尉才这么做!”

“月岛你明明记得——”

蝮蛇阿银的头带着血掉到地上。

失去丈夫后愤怒的脸转了过来,因悲伤而扭曲到显得茫然。

罪行累累的夫妇临死前仍放心不下装在竹箱子里的婴儿。几个男人围在在鹤见中尉身边逗弄婴儿。婴儿无辜的眼睛盯着士官们的眼睛,毫不畏惧。

——和第七师团的男人们在一起,这个婴儿无法成长为正常的人类。

所有人都听到了上天的声音。

月岛军曹试图让脸颊发红的年轻长官冷静下来睡觉。“是罪大恶极的人生下来的孩子,没有那样的父母更好。”

自己说了截然相反的话,“失去孩子的母亲绝不原谅你们。”

不要以为塞进意识深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夜里,死者会随着梦境出现。

被杀死的女人将手攀上仇敌的脖子,嘶鸣:“还给我——”

月岛军曹跑下楼四处寻找能安眠的药茶。

只靠这点,就能在命运战前夕维持内心的平静吗。

根据目前的经验,想到了一种方法。

把衣带解开,借用鲤登少爷的手抚摸和男性士兵迥然不同的纤细脖子。

“您看起来不太擅长应对女人。”

他的确不知道享受滑溜溜沾满香粉的皮囊,准备把手抽开。

突然用膝盖撞了他肩胛骨附近的刺伤。

他哇地一下尖叫出声,拇指用上力,掐得脖子上青筋凸起。

就算鲤登少爷不使用蛮力,自己的脖子也可能被掐断。被刺痛了会流泪,被划伤了会流血,山猫的身体和别人没有那么多的区别。

“呐,女人的生命比男人脆弱多了。”

伏下身,让他看脖子上鲜红的印记。

“不是鹤见大人,我好几次会被压在身上的男人杀掉。为了他的愿望,我什么都能去做。”

反复抚摸过几次以后,能感觉到皮肤下血液如常流动。顺着血流,让手滑到心口附近。像鹤见大人说得,如果没有女人温柔的抚慰,男人在北方大陆上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用我的身体,来忘掉杀害女人的罪吧,少爷。”

精神平静下来,继续战斗下去的话,几年前流产的孩子或许能转生到他们所开创的受祝福的未来。不然,在不被祝福甚至受诅咒的爱下生下的孩子,孩子很可能长成不幸的残缺品。

全当救救有罪的女人。

“艺妓的身体和谁相比,没有贵贱之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突然挨了一巴掌,没法咬上受祝福的少爷的嘴唇。

少爷甩开了自己,从被子上跳起来抓住了佩刀,想挥刀斩断噩梦。

“百代——”

唯一一次听见月岛军曹喊叫自己的名字。

他扔下药茶时,烫到了裸露的后背。

“请别再逼这个女人,她因为我们已经到极限了!”

月岛军曹的精神面比鲤登少爷更强,但没有强出太多。

他杀死过协助孕妇从手下逃走的女性医生。虽然鲤登少爷在犯下更血腥的大错前阻拦了他,依然没能把他的灵魂从黑暗中完全拉出来。

原本,他比一般士兵更厌恶伤害妇孺。

——女人,小孩,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都为之死亡,全不在乎是吗。

被雅片烟熏染的头脑松动后又开始听见敌方大将振聋发聩的质问。

“我承认犯下的罪。作为你们的长官,你和她的罪也让我承担起来——”

看着面前的士兵互相拥抱,担当彼此的罪责,意识到鲤登少爷开辟的道路同鹤见大人的路之间存在偏差。

那么多人做出了独自的选择,究竟哪边是真正受祝福的道路,轮不到罪孽深重的女人评论。

脚出不了札幌艺妓楼一步,甚至没能用身体安慰谁,蛇一样爬行回到黑暗的房间一角。久违地合掌祷告。

“你刚刚去哪了。”

以为已经睡着了的鹤见大人动了一下眼皮。

“对不起,没能照您的吩咐安慰好鲤登少尉。”

“不用勉强。”他翻了个身转过来,伸出手,“取出金块以后,我们去大陆上开始新的生活。”

在新的土地上,所有人的未来都收到祝福。

听到他的邀请,点了点头,抓住他的手紧挨着躺下。

一眼望不到头的海,一般的船难以度过。等那片土地彻底征服后,跟着相信的父亲一起去看看。坐上横跨大陆的火车去凭吊死者埋葬的地方。

只要海那头的土地归这个国家所有,死者们就好像埋在故乡一样。自己也在梦中短暂去了受祝福的桃源乡。

“找一间小小的照相馆,可以拍很多很多你跳舞的照片。春天开满苹果花和梨花,很适合在一起合影。”

死者的面孔,分别了的人的面孔因为照相而长存。

不像在士兵面前激情澎湃的宣传,父亲一样的鹤见大人其实并不多喜欢火红色醉生梦死的花。

“朝颜的花也很好,在阳光下热情,有光彩,纯真的花。”

温柔的双手抚过夜香花发油味的头发,眼睑缓缓垂下。

——竟然为那种事,弄丢了重视的花。

充满自责和遗憾的梦话,成了鹤见大人决战前最后的遗言。

从报纸上读到鲤登大人和鹤见大人在涵馆的死讯后,自己再没能睡着过。

而札幌啤酒厂的老板因为破产,不能再登门拜访,似乎已经没有男人再需要自己了。

自己的余生,别无选择,只能同鹤见大人绑在一起。哪怕他先一走了之。

昼与夜的交点,回忆起露国小说的开头,一个漂亮的贵族女人安娜在站台上目睹被火车轧死的男人。

死在火车车轮下比掏出刀子刺向心口更需要勇气。这是上了地狱列车的男人们的终局。

脑子里醒悟到该怎么办了。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的时间。

“到那里去!”脑中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二十五)

朝颜的花,在阳光下跳舞。青春朝气,热情纯真的花,是谁把她染成了血红的夜香花。

等啄木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花魁拉到了怀里。

“我祝福你,百代小姐——”

放弃名利,在阿依努村落从事研究的友人金田一京助肯定早已原谅了她,期望她能活得更像人一点。

如果花魁听说一直牵挂的百之助死在火车车轮下,她会不会同露国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绝望地真得在火车终点函馆站一跃而下。

诗人没提鹤见中尉以外其他人的结局。即使什么也没剩下,女人也应该试着为自己努力活下去。

怀里纤细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凌晨的寒冷。

除了被父母爱着的鲤登少尉,鹤见中尉手下的人们都为了匮乏的爱走上了修罗之路。即使谁爱过花魁,到头来又放弃了去爱一个可怜女人的资格。

干脆一口气说了下去:“你孤寂或者被世人冷落的时候,就来牵着我的手吧,把头靠在我膝上,我们共同去游野山。若是不想流泪给别人看,就冲着我大哭一场吧,我用衣袖为你拭擦泪水。你的愚昧和邪恶我都不会在意。你若是为了以前犯的错而郁闷,或有不为人知的悔恨,不妨跟我倾诉吧,让我来分担你的忧愁。在你愤怒、抱怨、羞辱、无奈、失落、灰心的时候,或者想远离尘世、杀人劫财做梦升官发财的时候,抑或想赏月看花、等风盼云的时候,无论在惊涛骇浪的小舟中,还是山风阵阵的山边,或是见不到日光的谷底,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在你身边。骄阳晒裂大地时,我会变成滋润你的甘泉;寒冷的雪夜里,我愿变成温暖你的皮衣。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什么美丑善恶,什么正恶曲直,在我面前都不需要隐藏,只管轻轻松松地靠在我的臂弯里,枕在我上,好好地安睡吧。”

“啄木先生,真是满怀热血的人,和金田一先生说得一样。。。。。”花魁头一回向来店里玩的客人道了谢,虽然还是念着正直到笨拙的友人的名字。

垂下头安睡时,睫毛上的泪珠未干。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 眼泪也不能擦去, 将一握砂给我看的人。

寂寞的是 因为眼睛对颜色不熟悉, 就叫人买红色的花。

美丽的诗成型于啄木的脑中。

标题就叫“一握沙”吧。

虽然啄木和妻子节子是因为自由恋爱和结合,啄木在北海道时期不止向一个美丽的女性示爱。一边和不同的女人经历爱恨别离,啄木一边将金砂般的短歌集结成书。

天亮后,诗人不得不回到报社工作,唯有松开怀抱,让花魁躺到枕席上。

依依不舍地打量着花魁的睡颜时,看到枕下压着什么东西。啄木悄悄地抽出来看了一眼。

第一张素描是阿依努少女为了救下即将被山猫咬杀的青年,射出了毒箭。第二张素描里,垂死的山猫躺在铁轨边,嘴角衔着折断花茎的朝颜花。第三张素描还没成型,一对面目模糊的男女在陡峭的海边悬崖接吻,看起来很阴郁的男人几乎要将女人推到悬崖以下。

女人头上的簪子是朝颜花的形状。很久以前,在银座的街道落下,被汽车碾过,被某人铭记着带上战场,让给别人后又跟来了北海道,最后迈进坟墓的朝颜花一模一样,却不能称得上是万玉楼青春时代的同一支。

画家在第三张素描上留下了带署名的短短讯息:“再给我多一些时间完成这幅画。”

以自我为中心,几乎杀死彼此也无法停止的扭曲情感,能不能称为爱,绝代的名画家对此犹疑不决。诗人啄木却认为这确凿是爱。

“请平安活到百年以后,百代小姐。”

啄木戴上帽子,送出了完整的祝福。

然而没过太久,啄木所工作的报纸登出了东京来札幌出差的花魁在回程的夜行船上突然消失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坊间沸沸扬扬地议论是不是情死事件。

再没比情死事件更适合作为哀史的结局。这不是一个高贵小姐,甚至不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故事,而是山猫的哀史。无论何等激烈和痛苦,夜深人静时渗入波涛,最多留下一点悲伤的泡沫。

悲伤不已的啄木本来也想去花魁消失的函馆湾看看能不能打捞上什么东西作为纪念,然而肺病加重没能成行。第二年,啄木渡过了函馆湾,回到东京继续从事写作。在啄木病重去世的明治最后一年,诗集《一握沙》和《一握沙之后》总算问世。差不多同一时间,热爱写作的军医总监写出了另一部哀婉的名作:住在无缘坂上的小妾暗恋着正直的帝国大学学生,时常在窗前等待学生散步经过。就在女人准备告白的当天,平时一个人散步的学生和同学一同经过门前,女人失去了告白之机,学生则前往海外留学。

至于金田一京助,他被长女的死,不和睦的家庭生活,紧迫的生计所困,没空阅读小说或诗之类的东西。最艰难的时期,他依然在刻苦研究阿依努人的文化,奔波于北海道和东京之间。他在研究笔记里记录下一段很有意思的见闻:去访问小樽附近一个阿依努人村落,和人的青年同阿依努少女分着吃了学者从东京带来的柿子干。按照阿依努人的习俗,男人将碗里的食物吃过一半递给女人,如果女人将食物吃掉就意味着结为夫妇。和人如此融入阿依努的文化,这是金田一京助见过的第一例。

绕道函馆返回东京,金田一京助同一个梦一般美丽的女人在码头上擦肩而过。黑色丧服的女人和穿军官制服的丈夫对着函馆湾的大海肃穆地祷告,像诗也像画。夕阳西下,学者暂停整理阿依努文化笔记,在船弦上坐了许久,久违地吟咏了短歌。

黄金争夺战结束数年后,广阔的北海道见证了各种聚散分离。

明治随着清冽的雪远去。

不,还有另一个版本,更为冷酷的结局。

比如说,一个其貌不扬的下级军官娶了一个来历不明但美得耀眼的女人足够让小小的城镇议论一段时间。有说女人是逃出来的艺妓,也有说是长官的小妾。流言蜚语在女人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之后达到了顶峰。

女人生的孩子叫千之助。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巡回寺院为战死者献上舞蹈,给遗孀提供援助,这个孩子先天习惯于在角落旁观生与死。由于鲤登长官一家经常带这孩子一起玩,他总算没变得过分阴郁。由于聪明的头脑,他受推荐一直读到陆军大学。

皮肤白净的千之助穿着陆军制服时,很像陆军军神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所以陆军学校里没人像在北海道时调侃他是萨摩鲤登家的私生子。嘲笑他父亲只晋升到中尉位置的声音有很多,但和各种议论私生子的窃窃私语相比,这点嘲笑甚至称得上亲切。

同弟弟妹妹相比,千之助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多少受了流言蜚语的影响。

外表最出众,性格最麻烦的千之助离开家后,作为出色的情报将校在世界各地活跃着。他在太平洋战争前夜消失在鬼畜米英。鲤登长官的七个孩子里有两个分别参加了陆海军,在和大陆上大国的战争中死去。

世界史的发展按照了某个为战争疯狂的男人的设想来走。在战死者埋葬的土地上确实绽放过大面积的雅片花,然而历史证明这一条并不是受祝福的道路。

无数的女人聚在一起为终战而痛哭。千之助的母亲没有失态嚎哭,回家后却用收藏的小刀刺进胸口。因为抢救及时,加上医疗技术的进步,她没能成功殉死。鲤登长官作为最后的第七师团长守住了北海道和更多士兵的性命。然而二战结束后,他被问责,剥夺公职,赋闲在家,过着极度简朴的生活。和忠心的辅佐官夫妇去吊唁战死者们是他中晚年最大的慰藉。

帝国大学教授金田一京助在东京郊外迎来了战争的最后一天。他一直相信战争将取得胜利,四处游说阿依努人像和人一样为这个国家而战斗,到头来只留下了难以平复的悔恨。收藏了众多研究手稿的家没有在空袭中被炸毁。退休老去的阿依努学博士心力交瘁,好几年没写任何东西。调停武官文官系统的军医总监早已去世。如果活久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能遏止后面军部暴走的战争。军医总监最溺爱的长女结了婚,又很快离了婚,独自返回东京的废墟,靠着对父亲不太正常的痴爱熬过了衰败的家境。博士现在有许多时间能去阅读军医总监父女写下的文学,品味逝去的时代。而每当春华秋叶随时节推移落下,他无比思念反对战争,年纪轻轻便去世的朋友。这个朋友英姿飒爽,爱撒谎又顽皮,爱哭,重情义,爱喝酒又好色,是浪漫的受虐狂,有预见性的诗人,同时,还是个天才歌人。

阿依努,在当地语言里就是人的意思,到了新的土地上,也许能写出和眷恋的人们相称的美丽文字。

金田一京助带上成为战后流行书的诗集《一握沙》重新踏上北海道的考察之旅,跨过战争的负面记忆。

小樽附近的阿依努村落一派平静。

——时代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回轨道。

大海上传来夏天的味道。

随着太阳越来越强,季节更替,男人意识到又是该为死者献上哀悼的盂兰盆祭。

战争结束的纪念日也在盂兰盆祭的附近。因为经济欣欣向荣,大部分人忘了过去的战争。

特意穿上军装的前任师团长看着佛坛里的照片,一边喝酒一边抱怨为什么海军中将的孙子非要选择海军,度过宽广的大洋。随便哪个孩子只要留在不动如山的第七师团就能和父亲一起活到今天。

那艘船并未随整个舰队一起沉没,因此还有些遗物能通过幸存者归还给战死者的父母。海军总胜过在南部岛屿全体死亡的陆军军队。

“我也这样骂过千之助。”

如果知道真正的祖父曾担任第七师团长,那个敏感的儿子或许会避开同一条道路。他在华盛顿遇险时被一个头戴护额的老人搭救,战争结束后作为占领军翻译回到出生地。他不停地念着金块传说,在北海道四处搜罗情报。同保持缄默的父母狠狠地吵了一架以后,千之助投入了东京的商战,争夺看不到的黄金。

“那小子现在做什么生意。喂,IT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分析情报来赚钱的手段。”

对千之助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受祝福的道路。

千之助娶了财阀家守寡的独生女。他入赘了更好的家庭,新年时依然别扭地给父母寄了家庭照片做的贺年卡,希望获得祝福。男人不善言辞,特别是面对天然卷的漂亮女人更加容易忘记说什么好。妻子代替他找出了许久以前拍的家族照片写了几行字寄过去。千之助很快回了信,刻薄地写道,岳父色眯眯地夸了很久生母年轻时的美貌,岳母看到照片又哭又笑,就不能寄最近的照片吗。于是留在北海道的家人们聚集在一起拍了一张新照片寄过去。男人和妻子更年轻时的照片留在对方岳母手里。除了每年的照片贺年卡,两家避开了多余的接触。

“山猫的孩子没成为山猫,光这一点,我就感觉没白疼那小子。”

长官吃了地方特产奶酪,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倒千之助寄的限定版威士忌。男人喝不惯太贵的酒,一直在喝札幌啤酒。

母亲,妻子先后去世,孩子们也分散各地经营各自的家庭。长官受不了空荡荡的家,甚至揣着逝者的照片搬来下属家的佛龛。虽然两家原本就是亲密无间的关系。

“所以,年纪更老的家伙怎么比我还懂it啊。”

“我好歹是作为情报将校在军队辅佐了鲤登长官四十年。”

“再陪伴我四十年,不行,这样没剩多少时间,一百年好了!”

“那得活到何年何月。”男人把地上成堆的札幌啤酒瓶积累成金字塔。老了以后保持某种孩子气的长官看到酒瓶金字塔拍手喝彩。

年纪更轻的长官以前不时突然冲进家里,给孩子们表演奇怪的杂技,带着同样奇奇怪怪的礼物。千之助继承了这个坏习惯,自立以后首先寄了一套萨摩刀护理工具。长官最小的女儿回家归省时发现后,气势汹汹地没收了,甚至冲上门让男人解释刀剑的事。男人只好签字句保证不让老年人随便舞刀弄剑。长官面对批评还想摆出作为父亲的权威,然而几条反驳有理有据,他只好原地嚎叫起来:“这丫头为什么和你一样——”

毕竟男人也陪伴着长官的孩子们长大。

望着猩红的天空,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如果天气晴朗,父母偶尔带上几个孩子去海面划船,下雨天,给孩子们读书,陪他们睡午觉。男人惊讶地发觉自己笑的次数越来越多。

不知不觉间,膝下有了三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笃之助个子矮小,但漂亮健壮。他为了维护外表白皙文弱的哥哥,经常同四邻的孩子打架,挂了彩,也绝不退让。男人以为和妻子共同保持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寡言,流言蜚语能铩羽而归,实际上都比不上第二个孩子的拳头的力量。

猫一样缩在角落里看书的千之助踏上了情报将校的路,从小在海边或山上跑来跑去的笃之助反而上了理科大学,留在北海道做着资源勘探的工作。为了竭尽所能夺走原住民的资源,军方没把他送上战场。战争结束以后,笃之助宣布告别和无情矿物打交道的工作,投身研究北海道的人文地理。他窝在阿依努人的村落,记录下自然界的种种神威。调查成果甚至受到了阿依努学泰斗的称赞。

鹤见笃四郎拉拢了通阿依努语的帝国大学生和男人将第二个孩子命名为“笃”这件事仿佛存在着命运般的联系。

“叔叔也来了啊。”

笃之助在自己家和妻子孩子一起吃完晚饭后,来了父母的家一起给死者上香。他摘下帽子时,露出晒黑的脸和斑白的头发。因为多了一个孩子回家,妻子准备好西瓜,放在佛龛前。

要一起吃吗,眼神里传达了类似的话。

半个多世纪过去,和妻子的对话依然不太多。看见她颤巍巍地提起刀子,男人下意识觉得很糟糕。外人不知道,美貌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妻子,个性和家事能力同样稀烂得令人吃惊。男人无法帮上她太多,两人磕磕绊绊地竟然也过上普通夫妇的生活。作为不太懂得爱的父母,可能给孩子们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男人和妻子从未谈论这件事。

家庭的幸福原本是更配得上妻子的美男子应该得到的。男人心头多少存在一种消极的情绪。

“阿笃最近在搞什么?”充满好奇心和热情的长官在孩子们面前反而是父亲般的好榜样。

“嗯,我觉得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坐在一起吃西瓜时,妻子听着笃之助讲阿依努文化保护基金会的新进展,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淡淡笑容。一幅阿依努少女捕猎山猫的油画通过基金会献给了阿依努文化博物馆。德高望重的女馆长看到画里蓝眼睛的少女吃惊不已。陪在她身边的青年成了老人,脸上的显眼伤疤记录了年轻时的英勇。

男人也记得那个伤痕累累的不死之身。倒下之前嚷着,如果下地狱的话,要坐上特等席云云。但是他在地狱列车上被更柔软的少女拯救了,现在陪伴挚爱的妻子过着幸福的生活。男人认为百年后不会和昔日的敌手在地狱再碰面。

“千哥钱多到没处花了,买那么贵的画和酒。” 笃之助闻了闻威士忌的气味,浅尝辄止。

大陆上长期对立的国家开始寻求和邻国改善关系,千之助马上推动经济外交,和旧日同僚们恢复了利益关系。其中包括鲤登长官在东京国会成立了革新党的长子。

经历种种战争活下来的人们有时看着山猫似的漂亮又冷彻的脸发呆。心情复杂,难以再摆脱那张脸。做梦般地回忆着转瞬即逝的岁月,有痛苦,偶尔有愉快的回忆。

男人没什么可说的,他试过像普通父亲一样轻轻碰触孩子的脸颊,猫一样的儿子不领情地从身边跳开。

“那可是山猫的孩子,优先考虑自己的事,狡猾,但不讨厌。。。。。”

喝得意识迷离的长官说了前后矛盾的话,将头靠到笃之助肩膀上。男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找来毯子,给他披上。

说到山猫,妻子并没有更多反应,不过紧盯着佛龛里的小小素描。被死者们微笑的黑白照片环绕,正在接吻的阴郁男女不知道受了祝福还是诅咒。

起居室里响起电话铃声。

妻子接听完电话,神色有些激动,“明日华的女儿今天生了个健康的男孩子。”

那么又多了一个孙子。

“是曾孙啦。”笃之助笑着纠正老糊涂的父亲,将好消息分享给醉醺醺的叔叔。

他没完全清醒,高兴地再次举杯,“那么,为了明日的花——”

最小的女儿明日华看起来更像坚毅的父亲而不是梦幻般的母亲。她当然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不太过分的美貌,在动荡的时代里能避免悲惨的结局。

女儿学了点唱歌跳舞弹三味线,很受邻居儿子们的追捧。她从女子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音乐教师,没有协助过战争,保持了良心的清白。青梅竹马的结婚对象是个摄影师。她的丈夫从学生时代起就为这复杂的一家拍了许多许多照片,不做战地记者以后跟着笃之助拍遍治愈人心的北海道风光。

照片卖得很不错,足够夫妇和几个孩子悠闲地生活。

妻子在神前跳舞的照片也是明日华的丈夫拍下的,摆上东京画廊的第二天就被重金买走。

“托了妈妈的福。”带着父母去浅草观光时,明日华买了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还有一把三味线。

大变样的浅草没剩下多少艺妓,成了普通家庭也能去逛的观光地。

摄影师恳请妻子提着三味线,在浅草的柳树下拍一张照片。他给明日华按同样的姿势拍了一张。照片很漂亮,洗出来以后分给了在东京没有碰面的另一个孩子。

百年万玉楼登记为文化遗产,吸引了不少外国人去看艺妓舞蹈。不用卖身,艺妓成了引以为豪的国粹。这是千之助提出的“经济外交”的结果之一。不过男人和妻子再没拜访过东京。

参拜完浅草寺的阳光照在背上很温暖。北海道的家里照进来的夕阳也是。等黑暗降临,死者的魂魄乘风归来。

“我在地狱里等着你们呢。”

没戴护额的英俊魂魄向看得到他的人们招手示意。和男人压在神龛下的某张照片一模一样。

以前有过一段黑暗艰难的时期。男人明知道生活在地狱的最深处,他还是越陷越深。欺骗他人,伤害他人,浑身洒满鲜血。毫无疑问,男人也落得满身伤痕。如果直接死了还好受点,但他为了照亮过自己的黑色太阳,继续拼杀。

到头来,想要实现的目标并没有实现。

这和传说的金块一样。它不应该出现在人间,但男人认为它一定存在,所以像寻找人生中的幸福一样拼命地在寻找。真是可悲,无论是年轻时的自身,还是那些和男人一起经历过的人。

失去方向后,在函馆湾上飘荡,同愿意接纳自身的人们相逢。到今天也一直陪在身边,分担沉重的罪责。

最后的第七师团长突然坐直身子,恢复了年轻时萨摩贵公子的面容。

“我不后悔,拯救了宝贵的下属。” 

“过去我们都错了。消灭腐败,贫困和不平等,不能靠战争。总有和平共生的方法。”目送同学朋友出征死去的笃之助似乎在阿依努村落里掌握了和未知之物对话的能力。

魂魄没有反驳,笑着环顾了四周。

妻子用俄语呼唤了他,魂魄从掌心里变出了花茎。花茎越长越长,正好长到胸前止住。紧接着,婆娑舞动的茎端上,花颈微斜的一朵修长花蕾,“扑”一下蓬松地绽开花瓣。雪白的花在鼻尖处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滴露珠吧嗒滴落在花瓣上,花借自重婀娜地扭动。

妻子往前探出头,想去吻一下带泪的洁白花瓣。

“别去——”

虽然理不清妻子对死者的感情,男人伸出手阻止。

“真有胆量啊,月岛。” 神龛后头一次现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漂亮且刻薄,抱怨没把珍视的花还给他。

笃之助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念起祷告文,劝死者成佛。魂魄被花束包围,散入虚空。

“再等一等。”男人对着虚空的对象低语。

离百年的约定,还剩下一点时间,之后一定把妻子还给猫一样更会撒娇的家伙,去地狱特等席陪更孤独的另一个长官。

“没关系了,因为怀了孩子,我才决定活下来,看到受祝福的道路。”

妻子举起刀子,想再切一块西瓜。手不大灵活,红色的西瓜汁流淌不止。

精通剑术的长官喝了一声,一刀把瓜四分五裂。

大家笑了起来,稍稍感到寂寥。

“明年的盂兰盆节让哥哥回来一趟吧。”笃之助提出建议。比父母更加善良的孩子毫不后悔过去为了家人的名誉到处打架。

被维护的哥哥没接受弟弟的邀请。他是成功的生意人,夏天作为外交团一员出使大陆。

千之助私下访问了佛龛里素描画的作者。翻看完带来的家庭照片,画家决定对阴郁的男女做出一些改动。拖欠已久的作品“接吻”完成后,赠给了懂得善意这东西的山猫之子。

画作封存在东京社长室的保险柜。包括父母妻儿在内,谁都不曾看过全貌。

曾是军人的名画家到死也不想放手的“山猫之死”在冷战结束多年后流浪于世界,最终被千之助经营的IT会社重金收购。报纸上登出新闻。

这是以手段和城府别称“山猫”的财阀临近生命末期的事情。被金块包围的人生里,他买到所有的慰藉了吗。

在分散东京和北海道的啄木文学纪念馆上空,诗一般的紫色启明星闪了那么一下。

百年的约定,看来早已在祝福中实现。

最后修改日期: 2024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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