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学术趴发了一篇关于赛博朋克的文章,我看完后,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大意见。

原文:

从攻壳到2077,赛博朋克的故事到头了吗?

这篇文章主要分析了《攻壳机动队》系列作品。它认为,赛博朋克有一个“终局”——全人类意识上传,AI赡养人类。所有赛博朋克的故事都在现实以后、人类意识上传之前的时间段内发生。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实离“终局”越来越近,赛博朋克的叙事空间也就越来越小。最后,到了《攻壳机动队 SAC_2045》,“赛博朋克在所有可能性分支上的故事,已经全部讲完了”。

文章中说:

从后往前追溯,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延续了1984年威廉·吉布森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所开创的概念:人类全员放弃身体实体,将意识传输到云端,让AI机器维持系统运转去“赡养人类”,这也是高科技低生活的最理想解决方案。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结局会如何,而指出结局的《神经漫游者》早在赛博朋克概念诞生前就出现了。赛博朋克一直面临着“结果前置”的现实,创作者们要如何接着写新的故事?只能寻找这一逻辑线的中间节点,去寻找某个时间切片,在这个切片中,部分人云端化,更多人还未云端化,进而“高科技低生活”的张力才得以被挖掘出来。

我要说,遗憾的是,这篇文章的分析和“赛博朋克终结”的结论同样充满谬误。

蒸汽朋克都没完,赛博朋克先完了?

先来说说“赛博朋克终结”的结论吧。

这个结论的错误其实很简单,首先,赛博朋克并不只能是“现实”与“终局”之间的切片,它可以有很多“可能性分支”。其次,“人类全员意识上传”也不是什么“终局”,不如说,很多故事是从这里才开始的。最后,我们即使以某种方式实现了“人类全员意识上传”,也不意味着赛博朋克就会丧失魅力。

站在“现实”看,我很难想象自己跟文章的作者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和政治、伦理视野,“人类全员意识上传”的可行性、必要性,以及它是不是值得追求的,都得不到论证。而在作者那里,“人类全员意识上传”好像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唯一解法”了。

文章中说:

但与其归咎于神山健治,不如归咎于赛博朋克本身,无论正派还是反派,如果要解决“高科技低生活”的矛盾,把自己的逻辑推演到最后,都会发现只有把整个社会虚拟化,把《1984》变成《美丽新世界》,让所有人用最小的资源获取最大的幸福,才是唯一解法。《2045》的结局,与其说是《攻壳机动队》的终章,不如说也是赛博朋克的终章。

科技树点歪、意外的资源缺乏(比如算力、存储空间的缺乏)、伦理禁止等等都有可能让这个“终局”成为一个“可能性分支”,换个角度,不如说现在也是一个“可能性分支”。既然如此,赛博朋克就总可以在我们未曾涉足的另一个分支上发生。

另外,以“人类全员意识上传”为基础设定的故事也有。2014年的动画《乐园追放》就是个例子。《乐园追放》的设定是98%的人类意识上传离开了地球,只留下极少人还以肉身生活在地球上。女主角安吉拉·巴尔扎克为了前往地球执行任务,才生成了自己的肉身。

《乐园追放》海报

以近代的哲学解读赛博朋克,是否有点夏虫语冰?

再来细读文章中论及《攻壳》的两个段落。第一个段落是这样的:

拥有感情能力,甚至可以生儿育女的仿生人究竟是不是人。这个一体两面的设问究其根源,我们能很容易想到笛卡尔。作为唯理论哲学的代表,笛卡尔通过普遍怀疑去寻找那些不可怀疑的东西,“把沙子和浮土挖掉,找出磐石和硬土”,这“磐石和硬土”便是作为一个思想主体的“我”,这个“我”是超越形体的,可以不摄取营养,可以不能走路,但不能停止思想,不然自身就不复存在。“我思故我在”的原理引出了Ghost和Shell的关系,心物二元论构成了押井守版《攻壳机动队》的核心。

这个段落里,文章认为押井守的《攻壳》是心物二元论。这属实让我怀疑作者看片时打了瞌睡。押版《攻壳》的“傀儡师”,一个从数据洪流中觉醒了个体意识的AI,正是反对心物二元论的生命

第二个段落:

延续笛卡尔,另一位唯理论哲学家斯宾诺莎则将个人之思转变为了神之思,他认为“神”或“自然”才是唯一实体,个体只是这唯一实体的分殊,进而,个体服从一个逻辑必然性,它们不再具有偶然性和自由意志,只能朝向逻辑指定的方向前进。个体成为实体的分殊,很熟悉吧,这就是神山健治版《攻壳机动队》一直以来的核心概念——Stand Alone Complex(孤立个体的集合体)。集体实体虽然由个体所组成,但当集体实体出现后,便会超越个体自行其是,朝向唯一的逻辑终点前进。

这个以斯宾诺莎解读“Stand Alone Complex”的段落,就不是打了瞌睡能糊弄过去的了。因为斯宾诺莎的必然性,跟“Stand Alone Complex”没法扯上关系。斯宾诺莎的“必然性”才不管什么个体集体。对斯宾诺莎来说,“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

其实在攻壳系列里,所谓“思-在关系”的问题有一种更为后现代的视角。比如被文章拿来举例的《攻壳机动队 S.A.C. Solid State Society》,就展现了一种碎片的、断裂的、难以统合的“思”。可文章里却这样描述这部片:

这也是为什么神山健治版的每一部标题都会带上“SAC”,因为他一直在讲集体意志超越个人意志的故事:先是所有网路黑客都戴上了笑面男标签;然后是《个别的十一人》中试图将全部难民意志上传到云端以应对核灾难;再到《Solid State Society》中使用人工智能执行将遗产继承给下一代日本人的右翼政策;最后在《2045》,干脆将所有人类的意志上传到云端,创造一个真正无差别的社会。

这也不是看片打瞌睡能糊弄的。因为执行所谓“右翼政策”的根本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就是少佐自己。能同时操作多个义体的“草薙素子”,变得没办法把握“完整的”自己。她的极端思想在执行转移“贵腐老人”的财产转移给小孩子的行为,而她自己浑然不觉,反而深入调查此事。最后关头,犯罪者的义体开枪自杀,少佐连上了那具“尸体”的电子脑,猜了个谜,才得知这个“遗体”来自自己。

这样的少佐,是笛卡尔所说的、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传统所熟知的那种“我思”主体吗?显然不是。拿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理论来解读《攻壳》,是不是夏虫语冰呢?

结语

本文旨在批判,不打算构建什么。想说的说完了,也就没什么结语。

最后修改日期: 2022年11月3日

作者

留言

撰写回覆或留言

发布留言必须填写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