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给性情异变的人做事,

深深的觉得

这世间讨厌了。

啄木一听到鹤见中尉的名字,不由觉得讨厌了起来。他虽然不是一般意义上人们所说的美男子,但他的脸庞凝重起来,却显露出短暂的落寞,这副面孔实在很讨艺妓们的喜欢,甚至可能让不幸进入风尘业的女人对他产生一些偏爱。

在入夜后已经热闹起来了的札幌花街,花魁重又抱起三味线,说:“不如,给您表演一下我在新泻学会的曲调吧。”

漆黑千羽鹤,不知慕情——

直到今日,新泻的海面上仍会成群地飞过千羽鹤。

因为是脱离在近代之外的城市,连艺妓都还唱着几百年不变的曲调,追忆武士们的荣光。不变的不只是患了战争热病般的新泻男人,新泻艺妓楼的女人们同样百年不变地为了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浮舟,你又唱错了!”

到了新泻的第一个月,连艺妓楼里的人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懂。不过在稍微听懂以后,她们多半不是在说自己的好话。

“你这样不用心,只会在秋大祭长调奉纳的时候拖我们的后腿!”

带头排挤自己的歌姬恨恨地望着自己,如果可能的话,估计会拿三味线的拨子在连自己都引以为豪的漂亮面孔上挖个大洞吧。

“那么,请让妾免于参加这类活动。”

在战争之后,东京已经开始讨论无产阶级革命这类前所未有的新可能,而新泻的艺妓还准备合在一起为战争中归来的军士献上赞歌。甚至还有人嘲讽自己,“你不懂得鹤见大人的心情吗?”

“是啊,因为不想像下女一样东猜西猜大人的心情,他才对妾的想法产生兴趣了吧。”

就算半边的英俊容貌被毁了,因为是在战争中负的伤,依然有女人疯狂地爱着新泻武士名门出身的军官。这在重视财貌交易的浅草是难以想象的。

偶尔有痴情地迷恋男人的浅草艺妓,她们无不结局凄凉。

顺手拨了一下缠在后颈的头发,艺妓楼里的帮闲们全都直直地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如果不经意地把衣袖挽起到手腕往上一点,向他们轻轻招手招呼,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男人就会争先恐后为自己拉开纸门迎来送往。

“今天,妾先回大人的私宅独自练习了。各位姐姐万福。”

从万玉楼从来没有学过向女人低头的学问,就算瞧见别的艺妓嫉妒得快发狂的眼神,内心丝毫不会有波动。

——从脑子不好的乡下艺妓身上不能弄到丝毫有价值的情报。

坐着马车回到了鹤见宅,拿出烟袋抽了几袋烟以后,月岛军曹敲响了房间门。

“请进。”

出于对男客的尊敬,问他要不要顺便抽一杆烟。他本来就十分严肃的脸,因为自己变得更阴沉了一点。但只是靠在门口,把文书类的资料扔到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今天各地的新闻。东京新闻里会有你感兴趣的部分。”

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除了俄语的授课,从不会向自己多说什么。也从不主动靠近自己,自然也不会被自己的容貌和身体迷惑。

只要确认过自己独处时不会有自杀或杀死谁的念头,他就可以放心回军营了。不过还真是可怜啊,明明是坚毅朴实的军人个性,不去投入战斗,而是代为照看上司的小妾在艺妓楼内外的安危。更别说对方的眼神里写满了“真是个麻烦的女人”,大概是被艺妓楼的老板抱怨自己又私自跑出来了。月岛军曹一看就是对女人毫无经验的类型,所以自己很快就能猜出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不满。

“另外,你不该抽那么多烟,嗓子熏坏了,长调奉纳会上容易出差错。”

自己挑衅地又吸了一口,“我不参加,对大家不是更好吗。”

“是命令。”

忍不住把烟管的头拍得砰砰响。

“月岛先生是我的上司或恩客吗。”

大可不必把利用人心的鹤见先生的命令整天挂在嘴边。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说起了别的工作。

“既然你要呆在鹤见宅,明天加强俄语的授课吧。”

“真不凑巧,同姐姐们约定了明天得练习奉纳会上长调。”

“我明天可以请假来看你,早上八点开始授课。”

一提到工作,他就变得无懈可击。

准备睡之前,先把一边肩膀上的衣服褪下,同时将被子拉上一部分藏住方才就若隐若现的腿。

“月岛先生留下来过夜吗。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坏人闯进来呢。”

“如果想缠上我,让我教你别的东西,还是早点放弃吧。”

看他的表情不仅联想不到桃色陷阱,更是在怀疑自己拿到枪以后首先将他射杀。不知道鹤见中尉最初怎么向他介绍自己的。就月岛军曹这种男人的个性,一旦对女人产生了不良的第一印象,便很难洗刷掉偏见。

他给自己添的标签里除了妖妇,绝对还有脑子不清醒的恶女。

如果能成为顶恶毒,没有心的情报员,自己愿将此视作赞美。

然而艺妓的身体终究是累赘。

毕竟,月岛先生真得在自己隔壁的房间铺了一张床,以便保护自己在艺妓楼之外不受奇怪的人侵扰。

事到如今把他摇醒,赶他回军营去未免有些过分了。但自己也没想过他在自己旁边安睡,于是展开了报纸,一边朗读,一遍在字典里查难读的汉字。

报纸社论上除了对媾和外交的激烈声讨,外交官受到刺杀未遂政局难辨的独家揭秘,翻过另一页,头条上还刊登了叫嚣革命的思想犯必将严惩。

——所谓的革命者们要去黄泉下梦想人人平等地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了。

“呐,平等这个词用俄语怎么说。”

“专心学我教你的东西。”月岛先生全不受外界情报的影响,低下头用钢笔在当地出产的和纸上列出了俄语的不同时态。

“我是个歌女。”老师拍着手让自己用俄语复述这个句子。

“我过去是个歌女,现在不是。”

俄语老师并没有因为自己能运用三个句型而更高兴。而是继续列出更多职业介绍相关的句子让自己练习。

戏弄一般将带着脂粉滑腻的手按在他笔耕不辍的手上。

“日常用语很无聊不是吗。既然得学敌国的语言,至少告诉我学了这个,能用来干什么。”

比如去检举社会中上层的青年不知不觉受了敌国的不稳思想的影响,幻想着打破身份制度,人人平等地获得幸福。

他的喉头动了一下,然而没有更多松动的迹象,看来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对自己提高警戒以免透露学习俄语的理由之类的情报。

老师把手抽回来后,在纸上用两种语言写道,“平时不要问鹤见先生问题。”

如果想保住自己性命的话。

他又教了“平常”的反面“节日”。因为用的是卢西亚传来的日历,凡是节日都圈了起来,在那一天,大家可以放松心情地娱乐。

最后,他在日历上用笔画了个圈标记了鹤见先生随同军队访问新泻的日子并告诫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俄语和鹤见先生喜欢的长调练好。

如果只专注于一项工作还好,两项工作放在一起来讨好个性异变的男人,对小产后的身体造成了程度不低的疲劳。

虽然自己的鼓、笛子和三味线都很不错,但换到新泻的艺妓馆后仍要接着上歌唱课。无论哪个地方的男人,来参加有艺妓的陪伴宴会并不是真得过来听她们唱些拗口的歌谣。不过,即使一个女孩唱歌走调,永远不会被要求当众表演,她仍必须学习唱歌,以使自己能更好地理解舞蹈。每首舞蹈都有特定的配乐,另外的艺妓经常是一边弹三味线一边演唱舞乐里的唱词。

新泻艺妓不以华丽的舞蹈,而是以凄艳的歌唱著名。这地方流行的歌分许多种——多到自己数不过来——但几乎没有浅草里风靡的加入异国情调的流行民谣;多半是是歌舞伎戏里讲故事的长调,另一些则是加入诗文的短曲。特别是加入很多复杂汉字的长调,月岛先生每经过自己房间时,误以为自己在朗读报纸,浅草艺妓们也不会喜欢长调,这些东西听起来不像是配得上年轻姑娘的可爱音乐,而更像是老女人在寺庙里的哀号。的确如此,新泻艺妓更传统的唱法会运用许多颤音,而且发声的部位往往是在喉咙深处,所以声音不像是出自嘴巴,而像是从鼻子里传出来的。在摩登都市里成长起来的年轻男女基本不太听得习惯。

除了去学新的语言,新闻和情报分析,每天下午自己还得练习至少一个小时的三味线。听说新泻的雏妓都会都被逼着把手浸在冰水里锻炼,每次她们痛得哇哇大哭,可接着还要在寒风凛冽的庭院里练琴。据说,大冬天浸冰水能让艺妓的手指变得更强韧了,对弹琴很有帮助。上台后的恐惧会榨干双手的感觉,但从小孩子的时候习惯了用麻木而疼痛的手来演奏时,舞台恐惧就不是一个问题了。

但是她们付出这么多的血泪来练习乐器,还是比不上自己的演奏。生活在东京繁华街道的浅草艺妓从来不会恐惧于区区登台演出,早就习惯于各种各样的音乐,在脑子里练习一首曲子,想象自己的左手该如何在琴把上按弦,右手该如何用拨子拨弦。这样,一旦真将乐器搁在大腿上时,即使一首流行曲之前只试弹过一次,有天分的浅草艺妓也可以把它弹得相当好。一些人以为自己不用练习就能学会曲子,但事实上,自己从穿梭在浅草的大街小巷里时,一直在反复练习各种各样的声色。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下来,那是鼓声;河水流过一块岩石可以联想想到三味线的音调升高;音乐的风景和繁华都市里的漫步相辅相成。

然而,鹤见中尉回到家听了一段自己演唱的长调就示意停下来,“弹唱的还是太像浅草艺妓闹腾腾的风格了。在合唱里不适宜这样。”

要不去亲身体会体会新泻的风土,对后天的长调奉纳准会有点帮助。他这么建议道。

不知道经历了几代的古老私宅里放着从露西亚运来的带键盘的宽大乐器。为了证明风景和音乐的关联性,他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翻开积压灰尘的琴盖,把长调从西洋琴上弹奏了一遍。

和各怀心事的三味线合奏的效果完全不一样,耳边感受到海面上庄严拍打的波涛,几乎不像在这个狭小的海边老城里。

如果现在就从悬崖跳进海潮里去,自己是不是更早进入来世获得革命者他们所说的人人平等的幸福呢。

刚刚被西洋风景牵动了心,善于把握人心的演奏者用西洋琴弹起来据说在露西亚生活的时候,从当地乡村的青年听到的恋歌。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

苹果树和梨树花朵绽放

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茫茫雾霭在河面飘扬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出门走到河岸边,喀秋莎

На высокий берег,на крутой

到那又高又陡的河岸。

没法听懂全部的歌词,只是嗅着乡间夹杂果树香气的风,莫名其妙重新想起离自己远去的一点点温情。

战争结束,离开艺妓楼后,自己本来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已经理解了这首歌里的感情吗。要不要夸夸学俄语的见效真快呢。”

鹤见中尉离开了琴凳,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略微湿润的眼角。

已经不会再流泪的脸反射性地转去另一边。

他应该察觉到某种厌恶之情,所以讪讪地把手帕收回口袋。

不过转过来就动手把艺妓楼梳头师傅挽起没几天的发髻全拆散了。

“别担心,明天出门时,我会帮你梳好头发。”

他拆开头发后确实没再多碰自己一寸皮肤,而是去找了月岛军曹商量什么。

第二天在鹤见宅的二楼看见月岛军曹一脸严肃地拿着扎蝴蝶结的包裹从马路对面的绅士淑女洋服店走来时,自己久违地笑了出声。

轻轻晃动了和服的袖子,向他招手。

他在马路上稍稍停了下来,望着自己散发的样子,似乎轻微思考了一会,然后他也摆了摆手作为招呼。

这少年气的举动证明了月岛军曹没想象中老井无波,还是三十岁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绕来自己房间的鹤见中尉从背后握住了游弋在榻榻米上的如瀑青丝。

“先把头发梳理成麻花辫子,然后再看看洋服的搭配。”

没有镜子,不知道他说的麻花辫子是什么样子,但有外头送进来的有红色蝴蝶结装饰的帽子跟蓝色裙子过于青春可爱了,流产过孩子的艺妓根本没有脸面穿上。

“快点穿上,不然我就要帮你把和服脱了换过来。”

一边瞪着鹤见中尉,一边自己动手解了外面的和服,只留下贴身襦绊,然后把裙子套襦绊上。

“你学过系扣子吧。”

为了不让和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的手再挨着自己,硬着头皮摸索着把扣子和裙子上的飘带理了理。

他蹲下来,拉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皱,“没有裙撑,真不好意思。但在这种乡下地方,太显眼的西洋风可能吸引满脑子攘夷的人过来滋事。”

不是被自己的容貌吸引,而是被排外主义煽动吗。

下意识地有些泄气。

鹤见中尉的声音似乎很高兴,“喂,月岛,进来看看这女孩——”

听到命令后踏进门内的月岛军曹看了自己一眼,抿住了嘴。

“这可是我引以为豪的露西亚风,快给点意见。”

“那么,属下的意见是,不要乡村女人的麻花辫和头巾,另换一个城里女人的洋发。”

“真过分啊。”鹤见中尉笑着用力拍了拍下属的后背。“不过,她确实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呢。月岛君这种乡土地方长大的男人都看得出来,我却没掌握这点,失策,失策。”

笑过之后,他把两股辫子反方向地缠绕在一起,绕着后脑缠成一团,然后加上了缎带跟发针固定。

优雅的帽子盖住了连月岛先生都看不上的乡村风辫发。但这个发型似乎也没有受到多少好评。

“至少现在,鹤见先生不像是拐带未成年少女的怪奇恶人了。”

原来月岛先生不仅眼光准确,话术其实很厉害。

无视了这一评价的鹤见中尉转过头对自己说道:“那么,我们出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练习。”

他向自己伸出右臂。

茫然地不知该做什么,鹤见中尉灵活地眨了一下眼。

“月岛君给你上课的俄语书里不是有绅士淑女挽着手散步的场景吗?”

转头看向俄语老师,他的脸上写着“平时不要问鹤见先生问题”,一边坚定地点了点头。

按照俄语书本和老师的提示,自己伸出手搭在穿黑色军服的手上。

对方用完全不熟悉的方式拉着自己的手,固定在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 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精悍的肉体的硬度。

是在战争中破坏一切的军士的肉体。心头唤起某种兴奋的不安。

生平第一次和哪个男人白天一起挨得这么近得走在街道上。

当街道上的人停下来,向地方上的名人鞠躬时,自己的心因狐假虎威而跳得很快。

鹤见中尉用涂了迷魂草的声音介绍道,“这是我心爱的人。她刚从外国过来。”

被这样一说,更加心烦意乱地站着,连他发令“我们走吧”,都差点反应不过来。

那天的时节是标记战争结束的夏末秋。

北国土地上的夏天很短暂,连夏日纳凉庆典都没有办过一两次就迎来了秋日大祭。

树木里混入了红叶和金色非常引人注目。

教养出众得看不出是陆军军官的男人一只手拿着朴素的包袱皮,另一只手挽着自己,优雅地沿着修筑好的林间小路行走。

但视野里随时能看到陡坡峭壁,还有提防野兽的铃铛。

抵达山顶的木屋时,原本放松坐在那里的一小队陆军士兵立刻恢复成警戒状态。

“不用担心,这位小姐打算和我们一起坐在这看看军演。这是给各位带的一点食物,今后,请继续奋斗吧。”

士兵们想把长椅让出来,但鹤见中尉拒绝了,拉着自己坐在山边的草地上。

“这样对小百代来说不是更好吗?”

吃着苹果饼,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不知何故,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比前几次见面时更加亲密和随意。

因为自己的手仍被抓住在军人的臂膀里,总感到不是很舒服。又为了不让人看轻,好不容易把手抽出来,没好意思从包袱皮里拿出拿饭团或苹果饼来吃。

但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望着海面上的船只列队,不同于涌到港口观看演武的人群的喧嚣。

山海之间的风吹了起来。是否能把自己的思念带去海的另一头——

然而,要在疾风中保持背脊挺直并不容易,肩膀上的力气快要消失了。

洋服下弯曲的两腿因为搁在半干枯的草地上也不是那么舒服。

“晴天对海军来说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击沉了敌国的战舰后,一直向中央炫耀海军的功绩。那样的大轮船,只需要两天就能把我们的士兵送到大陆上。”

长腿交叉,双手背在身后,陆军出身的那个人用低沉悦耳的嗓音说道。

想象着坐那样的大轮船两天便能抵达死者瞑目的异国,自己的腿和肩膀不知何时放弃了挣扎,被海浪海风推着一样,不由自主滑到一边。

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

鹤见中尉转过头笑着打量后方鸣枪庆贺的士兵。

在明亮的树荫下,清晰的下颌线和喉咙处的突起暴露出来。

“我花了很久,才终于改善了海军和陆军的关系。”

因为这声枪响,实在忍不住并起膝盖,将脸埋在裙子上。

这个姿态有点粗鲁,但不知道怎么才能掩盖自己的模样。想到佛祖般的勇作少爷偏偏被悲惨地枪杀在战场上,自己一身露国妆扮,陪在别的陆军军官身边时的表情肯定不好看,估计是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吧。

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意抚过自己的背。

惊讶得支起身,差点翻到山坡下。

坚实有力的手扶着自己的腰,所以自己暂时没有滚下山坡,投入大海之中。

“你不能在军士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

自己看上去还是快要倒下的样子。所以手抬了上来,温暖地包裹着自己的肩膀。

在战争中没遭破坏的优美的眉毛垂了下来。讲话的内容却不像表情那么柔和。

“露出破绽,被抓住,他们就会扑上来撕碎你。”

备受折磨的死亡过程比想象中从山顶跃入海中可怕得多。

听说在那场战争中女人受侮辱后也被残酷地杀掉,什么身份的女人都不例外。

身后的士兵看起来都很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战场上做出了许多可怕的事。更不要说半张脸被炸毁仍若无其事,这样老练的情报将校如果发现身边的女人怀有二心,会怎么折磨她们。

自己预计要问的话,都问不出来了。包括他把自己带来这的意义。

“帽子被风吹走了呢。”

鹤见中尉泰然自若地放开自己,跑去追逐落到一边的帽子。回来的时候,没管帽子,将落到地面的白色花朵插进自己的盘发后头。

花朵的白色似乎激发了在那个人露西亚青春期间的奇怪感伤,所以他用自己能懂的语言翻唱了之前听到片段的露国恋歌。但这一曲夹杂了新泻秋风里的悲哀。

“我是河床干枯的蒲草

同样的你也是枯萎了的蒲草

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人

都是枯萎的蒲草,不能开花

生也好 死也是好 

就这么投诸水流。“

(十三)

“равенство”。

诗人调动起自己储存不多的俄语知识,恰好,其中大多数都是关于社会主义的词汇,于是他总算用俄语回应了花魁想要知道的“平等”一词。

从露西亚传来的激动人心的词句,因为革命者被裁判死刑,一时间在这个国家里暗淡无光。如果这样美好的词能在这个国家里实现,尾形百之助的母亲或许能不被世人议论着,顺利地和花泽大人正式结婚。被父母爱着而生下来的尾形百之助便不至于留恋母亲呆过的艺妓楼里命运相仿的女人。

不,如果这个词真的实现了。牺牲女人们血与泪的脂粉色业会随之消亡吧。花魁百代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地扔到不同男人的怀里供人玩乐,而是能像好人家的姑娘一样结婚生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吧。

啄木忽然能够理解花魁在怀抱理想的花泽少尉身上看到了佛光一类的东西。花魁百代心中对他怀抱的感情与其说是恋情,已经变成了对金子般珍贵的人性的崇拜。对身在浊泥里的女人平等相待,怀抱高洁志向的青年因为过早死去,所以在苟活下来的人的心里永远光彩夺目。

啄木不想质问如果花泽少尉同尾形百之助一样活了下来,沉沦于脂粉业的女人们的处境是否能有更多改善。最坏的情况是,从战场归来的男人们的心灵都被污浊腐化,忘了顾及被伤害的弱者的痛苦。

花魁好像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结果一样,在遥远的北海道花街继续弹着三味线,带出了露国哀歌夹杂新泻长调的滋味。

因为得请梳头师傅过来单独给自己梳上岛田发髻,所以没赶上新泻艺妓们最后一次合奏排练。单独抱着三味线去请教艺妓楼里的三味线师傅,这位老妓的表情似乎也很不痛快。

“你仗着鹤见大人疼爱不守艺妓楼的规矩,又做不了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下去会栽大跟头。”

自己可不是因为喜欢某个男人才被带来这地方。

但还是故意扶着纤细的肩膀抱怨,“这几天发髻被大人弄散了,今天头一回梳成这样的大岛田髻,肩膀怪沉的。”

“你一一”

真是风骚浪荡的贱人。

同样是被人瞧不起的下贱艺妓,彼此之间这样悄声互相辱骂大可不必。既然大家都相信,艺妓的头发是因为激烈的床笫之事而弄乱的,如果能就此给大家心目中高洁光鲜的鹤见大人抹黑,自己乐意为之。这么想着,练习长调的歌唱声都变得比沉迷烟酒前的状态一样清亮了。

教导三味线的老妓借口曲调里有一处转轴拨得生涩,拿起戒尺在自己肩膀上狠狠抽了一下。

肩膀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咬着牙,总算把一整首的长调弹唱完了。

三弦师傅从曲调里能明白自己这几天并不是顾着在床上讨好男人而是在认真练习吧。

老妓板着脸把戒尺收起,只说奉纳会上的弹唱要再端庄一些别那么轻浮。

忍不住揉着肩膀笑了。

既然有名的三弦师傅认可了自己,说明自己的弹唱在新泻或许能排进前列。

然而还是低估了女人们的嫉妒心。出发前一刻,不知艺妓楼里的谁用刀子把自己惯用的三味线的琴弦划得四分五裂,即便想拼接上去,音色也变得刺耳难闻。

环顾四周,别的艺妓们都整装待发,不往自己这边看一眼。

既然暂时找不出罪魁祸首,只能招唤来了艺妓楼里长期服侍艺妓的帮闲,让他去再找另一把三味线来。

“浮舟小姐,您要不看看杂物间里剩下的一把三味线能不能用。”

自己因为急着要去试探琴弦上的音色,所以毫无怀疑地跟着他进了杂物间。

甫一转身,几个艺妓扑到门前关上了杂物间的门。

听到上锁的声音,帮闲也吓了一跳,蹦到门前想把门扯开。

纵然是近五十的男人,但力气不小,娇弱的艺妓恐怕不是他的敌手。

自己找到角落里满是灰尘的三味线后,本想袖手旁观,直到听到为首的歌姬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叔还不懂吗,只要鹤见大人不要那女人了,她就随你处置!”

指甲一下子攥进了手掌心。

哪怕自己被传成风骚浪荡的贱人,这身子也不可能任由她们扔给又老又丑的帮闲羞辱。

但是对上帮闲转过头来卑微又灼热的眼神,自己的心突然被比愤怒更强烈的恐惧占据了。

“浮舟小姐,自从您来了以后,整个艺妓楼的男人的眼睛都绕不开您,您却对谁都是一样地笑笑了事,唉,连我这样不被当男人看待的老人做梦也想有这一天。”

帮闲拉住了自己衣裙的一角。自己想要踢开,却被拽住了脚踝,摔倒在垫子上。这甚至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编垫,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地板 。

“住手!”

男人用胳膊肘压在自己肩膀附近。脸伏下来亲吻自己的脸颊。自己抱起三味线,护在身前,拼命想转过脸去,只能从眼角瞥见他。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去,已经有老年斑的窄小头颅突着下巴,那样子不像人,倒更像一头可怜的野兽。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个杯子似的盛满了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吃过本地的鲶鱼的内脏的缘故,他的口水里有种灰色的黏稠物,让人想起一条鱼被刮鳞后,留在砧板上的东西。这略带腥臭的浊液就这么淌到自己刚刚扑好香粉的脸上和脖子上。

一旦被来寻找自己的人发现这一幕,就算是不爱自己的鹤见中尉也会厌恶得把自己抛到更悲惨的境地吧。

不禁下身发冷。部分原因是因为男人用一只手把和服和衬袍掀到一边,膝盖以下暴露在外。男人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手伸入和服开始摸索,粗糙的指甲挠着大腿。没来得及想自己在干吗,就用握着三味线拨子的手在侵犯者的手上划了一道。

但是勉强作为武器的拨子马上被他推开。男人立马躺到自己身上,迫使腰带结挤压自己的背。还好因为腰带系在身后,男人没法一下子解开。自己的头也扭到一边,垂下的硕大发髻,稍一用力,就会弄坏,没法赶去宴会。这个姿态当然很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与不安,恶心和焦虑比较起来,根本不足挂齿。自己甚至想到,如果对方也是个不能尽人事的老头,是不是忍过去一会就能重新抱起三味线赶去奉纳会上。

月亮的光从灰尘里照射进来,注视着露出的丑态。

一一不对,不能这样!只要再被厌恶的男人多玷污几次,此生将永无希望,只会继续堕落下去。而侵犯者的手指仍沿着大腿内侧往上蠕动,恶心得几乎要发狂。自己立刻下定决心,用力踹了对方下腹。

对方痛得稍稍离开自己的身体时,自己抓着三味线砸在他的头上。

三味线应声裂成两段。

“滚出去!”

不然两个人都会被害死在这鬼地方。

自己没有敢指望被砸伤的男人清醒过来,只是拼命去拉杂物间的门,想找到逃出去的缝隙。

身后的男人扑过来,但扑了个空,只扯下了自己的外褂。自己反方向奔到了墙角,打开窗户,趴出了小半截身子。

瓦房上如盘的满月无慈悲地望着自己。远远地飘来秋日大祭上的鼓乐。

啊,这不开眼的老天一一

出于不甘的愤怒,自己用上了平生的气力,抓着瓦檐,爬上了屋顶。

“浮舟小姐一一”

没法思考身后传来的悲鸣混合了什么样的感情,一股脑地把瓦片石砾投向杂物间里探出来的头颅。

接下来,头也不回地踩着屋檐,想着逃离艺妓楼越远越好。然而刮过几阵疾风后,自己的头脑在寒意中忽然冷静下来。

身无分文地想逃出陌生的城市,最后只会落得和卖身无异的悲惨境地。

既然作为艺妓的女儿生下来,现前的道路似乎在倾诉,就这么,只能按照艺妓的活法生存下去呐。

脚被月光落在瓦面形成的丝线牵引着顺着鼓乐的方向走去。

犹如乘着巨大的圆月一样。

“喂,月亮里出来了一个女人!”

自己出现在宴会附近屋檐上的瞬间,陆海军的军士们同时骚动起来。

奉纳会上艺妓们的三味线弹唱戛然而止。

男人和女人们瞧自己的眼神都把自己当成来自异界的魂魄。只有坐在陆军下座的鹤见中尉捋着胡须似乎对自己笑了一下。所以自己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与众不同的那个人。

自身的拘束就像蝉壳一样同外套一起脱落在肮脏的狭小角落里。脚踩在有棱角的屋檐,神经比任何时候更加灵活,哪怕飘在随时堕下的悬崖峭壁也不再感到害怕,好像真的只剩下魂魄在巨大的无人情的月亮下起舞。

跳的不是献给秋日大祭庆祝战争胜利的舞蹈。

而是怜惜死者们,被践踏的弱者们的命运,充满悔恨不甘和悲伤的舞蹈。踩着艺妓们没唱完的长调旋律。

听到风声,就联想到这该是笛子的间奏部分,一块瓦片落下,就是鼓点的间奏,屋檐下男人女人的呼吸声则是管弦交错。

想像中,西洋琴能封存大陆尽头的波涛,山村果树和风的气味。自己的舞姿和歌声能否顺着西风传达到海另一头的死者们。

袖子里的舞扇带出了风,自然而然和着风声波涛声和月亮的低语声边舞边唱。

妾是河床干枯的蒲草

君也成了枯朽的蒲草

生死相随,投诸水流,

结不出花朵的蒲草又该如何

信浓川,海潮上的月亮

今后就在北国的海以漂泊之身生活

冷风吹来

枯萎蒲草在薄野上摇曳

热泪盈眶

月仍在朗照

因为是枯草般命运的男女结合,没法正常地从腹中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枯草,同战争中别的死者们一起在月亮照耀的地表之下轻轻哭泣。

啊,还是止不住悲伤跟怨恨啊,如果百之助直接死在战场上,自己本来或许可以保留一点所谓的恋情。

一曲终了,全身的力气也从身上剥落一样,伏在屋檐上长跪不起。

屋檐下不知道是不是鹤见中尉带头鼓掌,很快响起波涛般起起伏伏,困惑着,谈不上多乐意的回应声。

真正想奉献上歌舞的死者们沉默在大地深处。

停下舞踏,意识回归人间后,就看不到他们的反应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了梯子的月岛军曹在屋檐底下咳嗽了几声提醒自己是时候谢幕。

然而普通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岂不是过于平凡和丑陋。

自己想要再一次让意识随着月亮翩飞起来,所以把舞扇朝鹤见中尉的方向抛了过去。他目不转睛地观察风吹过来的方向,随即迅速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段路准确地接住了落下的扇子。

从露国归来的男人把扇子按在胸前,扬起一手,面向观众深鞠躬。

俄语书上记载过这是西洋歌舞剧场里的谢幕方式吗。

明明是那么喜欢的国家,鹤见中尉却和恋人一样的露国兵刃交接。自己也是,那些说着喜欢自己甚至爱自己的人,却在自己心上身体上划出一刀又一刀。

月岛军曹不知道是不是读懂了自己的想法,在梯子旁反复摇头,又敲了敲梯子示意自己尽快下来。

而鹤见中尉谢幕之后转过身来,向着虚空绅士地伸出手臂。

好像邀请自己去另一个世界携手散步一样。

在可憎的人世里,将自己带来新泻的男人虽然同样令自己产生恨意,但此刻闪耀着月亮般谜样的光芒。

甚至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然后按住和服下摆,从屋檐滑翔直下。

然而先接住自己的是月岛军曹。

准确说,他先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所以身体下滑时,膝盖曲了起来,体重集中在脚尖完全踩到了他的一边肩膀上。虽然旁人听不到鈍重的响声,但自己却隐约觉得刚刚那下快把他的肩周给压断了。

而那个人硬是一声不吭,只是单膝跪下,靠近了地面。

“抓住你了。”

鹤见中尉上前来拽着厚重的腰带结,把自己重又拉回到地表。在旁人看着,那个人好像紧紧拥抱住自己一样。

“如果想追加表演芭蕾,可不要过度伤害我心爱的下属。”

还是笑着的半张脸,却清晰传达了警告的讯息。

那时并不知道芭蕾是什么,急着回头想看看是不是刚刚真的踩坏了月岛军曹的肩膀。然而腰带连同手掌都被鹤见中尉拉着,很快反应到在大庭广众下不能转去看别的男人的方向。

回到地表上,不得不去扮演鹤见中尉心爱的女人。

所以即便听到他向海陆军的长官胡编乱造,说什么在桦太边境发现了歌舞中透露着迷狂的美丽少女然后把她带回故乡,请旧家附近的艺妓楼加以教养,自己在他边上始终装作听不懂任何人的语言,只是如痴如醉地望着月亮。

“这就是陆军在大陆上劫掠当地女人的成果吗。”

因为过于露骨的讽刺,没忍住看向讲话的海军军官。

“虽然是从外国带回来的女人,不是很能听懂我们讲的话吗。喂,你是在哪里出生,怎么被卖到桦太去的。”

海军军官甚至伸出手来想抚摸自己的脸。在他出手前,鹤见中尉先将自己护到一边。

“这女孩是我们的同胞之一,请别拿她不幸的经历取乐。”

眼皮底下忽然看到地底下百京溃烂了一半的脸凄艳地笑了。

如果早点得救的话,她会被鹤见中尉带回本土吗。

“被陆军征用的妓女们听说都死了。只有鹤见阁下幸运地挑到了最年轻漂亮的女人带回故乡呢。”

想像中百京脸上的溃烂不断地扩大直到覆盖住整张脸庞。

耳边听到了鹤见中尉的反驳:“这孩子并不是妓女。我一直反对军队征用无辜的女人。”

那么自夸正人君子的军官是怎么在大陆上遇到了被卖作娼妓的百京。仔细想不是怪诞不经的事吗。

海军军官也不相信鹤见先生到了战场上能完全不碰被征召到前线的艺娼妇的样子。但是看制服属于海军那边的白胡子上将赞许了鹤见先生的人格。

“不愧是音之助崇敬的鹤见阁下。”

上将看向自己用浓重的萨摩口音说着黑白颠倒的话。

“你能平安无事地回到本土,要感激鹤见阁下的大恩大德。把他当成再生父母一样侍奉吧。”

不然是要当场感谢他把自己当成筹码之一同不负责任的生父讨价还价,感谢他把自己带来新泻的艺妓楼被女人们嫉妒憎恨排挤吗。

大概是海军里的副官类似职位的人贴着上将耳边解释了一通,上将才如梦初醒似地大喝一声:“什么,竟然是带回来的小妾吗!”

这下,连海军那边的视线都彻底集中在自己脸上了。意识想飘荡到月亮上同死者一起痛哭乃是不切实际的事。

不在意过去几年在军队里树立起来的高洁形象,鹤见中尉苦笑了一下,“我到这个年纪没有结婚,一见到这孩子却无比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前线没法顾及女人的周全,至少在这,她能尽情地跳舞,过一段太平日子。”

“真没想到鹤见阁下原来还有如此感情真挚的一面!”

不能百分百读懂别人的感情,先凭自己真挚的情感行动的海军上将率先举起了酒杯。

像鹤见中尉所说的内容倒不是十成的假话,然而动机绝非出于男女间的爱情。再说,有哪个男人舍得把珍视喜欢的女人放在艺妓楼供人觊觎。

呐,鹤见大人,您以为可以随意操弄人的情感为自己的事谋利,可是您这种到了这年纪仍淡泊女色的人哪里真正懂得男女之间又爱又恨复杂难料的地方呢。

陆续有军官凑进来劝一杯权作庆贺从国外抱得美人归的酒,却没哪个人问问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当艺妓楼里养着的半个小妾,伺候年近四十又身体残缺的旦那。秉承一颗空洞的心,本来能不动声色地接下所有带有嘲笑揶揄的酒杯,但不擅长饮酒的鹤见中尉坚持替自己全部饮下。每喝一杯,都有带着酒味的汗液从护额后面大滴大滴地冒出来。到最后,他不知真醉了还是为了扰乱陆海军的眼目,竟然睡倒在自己膝盖上。

“醉卧美人膝可真不错啊。”

刚才就想对自己出手的海军军官一边抚摸怀里新泻艺妓的膝盖往腿以上,一边像打量猎物一样时不时地瞟向自己这边。

那个人以为发现了鹤见中尉的弱点,实际恰恰相反。

不过自己还是忍耐着,推了推靠在膝上的鹤见中尉。“大人,该回去了。”

鹤见中尉摇摇晃晃坐起来时挽住了自己的脖子。

恨不得赶紧甩开,但他附在耳边毫无醉态地指示:“我不在的时候盯紧他,顺着他的意思编下去。”

“唉、大人真是的。”

自己佯装嗔怪了一句,拿出手帕擦了擦对方的护额。

一举一动都在被对面看着吧。自己余光能瞥见暗算了自己的新泻艺妓坐在海军军官的怀里嘴唇发白。

月岛军曹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踩着点从阴影里站出来,准备背上司坐马车离开。

“月岛先生一一”

因为奇怪的愧疚之情,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把另一边肩膀的负担放下来。他其实肯定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总是沉默着负重前行。

“月岛,你伤得严重吗。”

坐回马车上以后,鹤见中尉先问了月岛军曹的情况。

“骨头好像开裂了,可能需要请假休息一阵。希望长官批准。”

真难想象他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痛的话。

自己的嘴唇紧绷着,不知道该道歉还是埋怨他何必冲出来先接住自己。

鹤见中尉或许发现了什么端倪,问了:“艺妓楼里的女人故意把你排挤在奉纳会之外是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又想起来不久前被老而丑的男人抱住的恶心感。

不由捂住嘴,将头探出窗外。

鹤见中尉暂时没再问下去,而是拉着车绳,让车夫慢些走,同时缓缓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歌唱得很好,但是死者的悲伤太强了,下次别再唱了……”

月岛军曹似乎也早已明白这是奉纳给死者的歌与舞,所以他打开另一边的窗板,对着月亮划了一个露国宗教里的十字符号。

他那时是不是已经回想起了被战争拆散后生死不明的恋人呢。直到现在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情。

伴着哒哒的马蹄声,马车上的三人在月的带领下犹如趋向死者长眠的世界。

(十四)

啄木凝神听着花魁的歌唱,将露国经新泻传来的哀歌记录在心中。

离开北海道,前往东京的报社工作以后,拙木向文学界的朋友们提到过歌词的一小段。大概经历了好几年,这首歌的歌词被重新改写后,改名“船头小调”在东京的剧场里哀婉地登场。

己は河原の 枯れ芒(すすき)

同じお前も かれ芒

どうせ二人は この世では

花の咲かない 枯れ芒

死ぬも生きるも ねえお前

水の流れに 何変ろ

己もお前も 利根川の

船の船頭で 暮らそうよ

枯れた真菰(まこも)に 照らしてる

潮来出島の お月さん

わたしゃこれから 利根川の

船の船頭で 暮らすのよ

なぜに冷たい 吹く風が

枯れた芒の 二人ゆえ

熱い涙の 出た時は

汲んでお呉れよ お月さ

顺便一提,重新谱写这歌的男人和演唱此歌的歌女因为恋情不被世人祝福最后手拉手一起投河而死。所以这恋歌,在这片土地上成了预兆情死的哀曲。

随军队离开新泻之时,鹤见中尉送了自己一些首饰和一把古朴的短刀。

“这些都是我母亲的遗物。虽然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但如果出现了什么情况,拿出这把短刀,新泻的人会明白是武士家的女人的东西,不至于轻侮你。如果不起效果,千万别想着用这个自杀,更不要去刺伤强壮的男人。”

只有答应了他这几条,他才同意将短刀转交给自己。

“你要像个好孩子一样留在这。月岛君会像我一样尽可能在艺妓楼外照看你。”

名义上是艺妓楼里养着的半个小妾,他却总是像对待孩子或小动物似地轻抚自己的头发。

随他月岛军曹是不是在旁边待命,自己不管不顾地将脸别到一边。

“我以为你刚开始亲近我了。果然长期不放在身边就养不熟吗。”

分别前,他笑意里的几份寂寞不知真假。

“那么,拜托你了,月岛。”

“鹤见先生又转嫁责任。”因为受伤,留在新泻整理情报,暂时没法和长官共同行动的忠犬军曹一如既往指出长官的纰漏。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照看这么可爱的女孩。”

听起来像是故意拿严肃的月岛军曹开玩笑。

月岛军曹眉头紧皱着,还是没忍住鼻子深处反驳似地哼了一声。

自己是不是个可爱听话的女孩,留在新泻看管自己的月岛先生一定有别的体会。

毕竟拿到短刀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算计自己的新泻艺妓的衣服划得四分五裂。

刀子确实不够锐利,从外褂一直划破内衣费了不少手劲。对方想逃离自己的刀子,自己揪住她没完全破碎的衣襟,把刀刃抵在她胸口附近。

“再敢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我的刀子就往这里划,听懂了吗。”

周围的人大概以为自己跟蒲草一样身心软弱任人摆布,一旦平日千娇百媚的艺妓将男人打得头破血流,敢从屋檐跳进宴会正中,甚至对别的艺妓拔刀相向,任谁都要吃惊呢。

连自己都不知道个性里激烈的一面是不是归功于百舞妈妈的培养。

教训完手下人,从荷包里摸出来鹤见中尉赠送的银戒指。遇到非常时期,没有太多装饰的金银制品不仅方便携带,而且熔铸后很容易换成盘缠。自己先将最不起眼但有一定成色的小戒指扔了出去。

“这是大人赏赐的。用这去买身衣裳,别再丢新泻艺妓的脸了。”

同时受到恩威的艺妓跪着爬上前抱住自己的腿。

“我错了,浮舟姐姐,请您和大人原谅我吧!”

如果上次,百京抱住自己的腿求饶认错,自己估计仍旧铁石心肠地将她和别的女人一起卖掉。

但呆在毫无根基的异乡,自己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出了房间,在外头窥探情况的几个艺妓瞧见自己与往常无异的神色反而吓得花容失色,慌不择路想回自己房间。自己一个接一个喊了她们的名字,提醒,“刚刚我说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哪怕是不爱自己的鹤见中尉也不会坐视不管艺妓楼里不识大体的女人随便地扒掉半妾的衣裳供别的男人玩乐。

“浮舟小姐。”

没搞清楚状况的艺妓楼老板战战兢兢站出来,“我已经给了帮闲大叔一点钱,让他马上坐船去别地方了。您就当这次的事……”

轻轻把刀子插回刀鞘,拨开了那几个因为一点恐吓就开始哆嗦的艺妓,步履优雅走向老板,露出蛊惑性的微笑。

“妾没有欠这里任何债务。而且今后,也会成为这家店的招牌。”

老板喉咙深处嘀咕一声,估计是表示赞同但被武士家女人的刀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吧。

“鹤见大人不在的时期,妾平日里一定安安份份地呆在艺妓楼里。别的老爷的宴会上需要妾,妾也十分乐意表演才艺。那么,稍稍介入一下店的管理,您应该不介意对吧。”

必须先开出让他不容易拒绝的条件。

老板也不想让这副身体容貌能吸引到的客人知道店里有秉性不良的艺妓吧。

为了不依赖于鹤见中尉一人,自己必须按照最熟悉的艺妓的活法在陌生地方生存下去。

就算艺妓楼外的月岛军曹并不认可这一生存方式,自己也没有试图说服他。

每周一次相会在鹤见宅的休日,他只是在授课期间用长长的俄语句子介绍露国的情况,不带任何感情投入。

“肩膀已经好了么。”

伸出纤指碰了一下到上周还吊着绷带的痛处。

他抽了口气,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几寸。

真是的,自己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干嘛这么忌惮。

“还是说,月岛先生其实喜欢男人讨厌女人呢。”

自己用俄语讲了这句话,他第一反应是,“连贯词没用对。”

“是,是。”

因为每周休日都会趁机好好洗个头发,所以摇头的时候,楚楚可怜的黑发会滑到月岛先生坐着的膝盖和腿上。

“呐,月岛先生。你是怎么从新泻去了露国呢。”

自己并不是存心勾引,只是如果能问清楚他的经历,对自己未来的判断有所帮助。

如果鹤见中尉策划把自己卖到露西亚的艺妓楼去,绝不能坐以待毙。

“是鹤见先生的安排。”

回答了,却又没有透露出更重要的情报来。

“那你们是在新泻就认识了?莫非月岛先生是新泻出生?”

他连这种小问题都板着脸摇头否认。

但没过太久便等来了查证月岛军曹经历的机会。

这个机会甚至是他主动提供的。

“鹤见先生信里说希望你能准备鱼酱。过年归省的那几天可以吃。”

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傻话,把俄语的通信要了过来,费力地读上了好几遍。

“是给家里佣人的信吧。”

故意这么说想激怒他。因为鹤见宅并没有雇佣下人,全靠月岛军曹打理。有时自己深夜喝醉了,衣裳丢在门外,也是他回程送去艺妓楼请洗衣妇浣洗。

“他在信里提了你的名字。”

反正读不懂这封信的内容,所以一口咬定是月岛先生自作主张。对此,他不苟言笑地回应:“俄语再努力些学吧。”

他毫不贪恋火的温暖,从早早点燃的被炉边站起来开始收拾出门用的包袱皮。看到自己怎么叫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终于有了点类似生气的反应。

“把头发梳起来,和我一起去市场。”

虽然语气和命令没什么两样,但是词句没有像军队里命令士兵那么粗暴。和鹤见中尉使唤自己的用词程度差不多。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

身子像猫一样蜷缩在被炉边。小腹因为被炉的温暖,感觉深处的痛苦得到了一丝丝的缓解。

说真的,如果哪一天去死的话,更希望选择被吞噬在温暖的火里而不是是沉在冰冷的海底。

突然间,毫无预兆地被谁抱在温暖的怀里,从被炉底下拉了出来。

“你做什么!”

月岛先生被失态的尖叫声吵得捂住了一边耳朵,另一只手把毛皮大衣罩在自己身上。

“请你安分点。”

既然他已经打破原则出了手把自己抱了起来,也就不在乎像搂着自己一样帮忙把大衣扣子系好。

头发被捆成两股,用发带缠绕着在脑后不知道绑成什么样子。

“挣扎太用力的话,我不保证不把你的头发扯断。”

就算是鹤见中尉也知道美丽的长发对艺妓的重要性。但乍看起来对女人完全无害的月岛军曹说起某些话比鹤见中尉更加冷血无情。

忍不住咬紧后槽牙,恨恨地瞪着他。

喉头又动了一下。

“你还是不要在男人面前摆出这幅表情为好。”

只会让有战场经验的男人更加想要欺负到死为止。

自己当时并不了解这一点,仍旧怨恨地瞪着他,想伺机咬他一口一样。

他闭上眼,用俄语念了一串数字,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市场也是搜罗情报的重要场所。”

“我不想去。”

“理由呢。”

快被这呆板正经得要死的男人搞得晕头转向,所以脱口而出喊道:“去那种乱糟糟的地方,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果然,自己的思考方式还是艺妓的思考方式。但又无法像许多艺妓一样委屈自己的身子,在不同男人怀里随波逐浪。

月岛军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伸出手推着自己站了起来,“好,如果衣服不小心在市场弄脏了,我会写信给鹤见先生让他给你买身新装。”

“别总拿鹤见先生说事。”

愤愤地想甩开他的手,但是月岛军曹用平静得可怖的声音提醒了,

“你敢在鹤见先生面前继续耍这种任性吗。”

差点忘了月岛军曹是极为出色的谍报员。他早已洞悉自己再怎么不听话,内心深处存着对鹤见中尉的恐惧。

不止是恐惧,或许真得短暂指望过靠那个人伸出的手,爬出艺妓行,过另一种生活。

再怎么抵触得不愿给陆军里的男人好脸色看,还是只能仰仗鹤见先生的绅士风度,自己总算在新泻多过几天不用过多受男人欺辱的太平日子。

自己最后会变得怎么样,已经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能决定的。干脆点说,决定自己命运的,从来都是位居高位的男人们。此刻拼命想要收集多一点情报,也不一定能掌控自己的前途。

不过被月岛军曹推出来带到露天市场的冷风中,禁不住地寒颤。

“渔民和工人,每个冬天都在这种天气里找活干。”

月岛军曹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四处观察不同商位上鱼,米等商品的价格。

自己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努力撑着不被鱼腥味,萝卜的土腥味,还有一车一车过去的木炭的味道熏倒。

比起浅草乱糟糟的市场,新泻的市场透着一股更甚的贫穷的绝望。

月岛军曹躬下身用新泻方言和商贩交流些什么的时候,自己在看附近门窗漏风的酒肆,在街头冻得生疮仍要拉客的私娼。

万一爬出艺妓行后掉入这样的悲惨生活,自己快不知道一丝一分的挣扎有何意义。

和广阔的市场里那么多凄惨的人相比,裹着毛皮大衣好像觉得不那么冷了。这么多凄惨的人看见同样出身卑贱的艺妓却像有钱人家的小妾一样裹着毛皮大衣在路上闲逛,某个时机到了,或许恨不得扑上来撕碎自己呢。

得呆在一旁时候,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多岁穿着寿司店伙计外披的男人,他端着一个堆满食盒的屉笼从兼营寿司的鱼铺里出来,正朝自己走来。

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恶毒的声音,“让他摔掉手里的食物。”

自己刚刚不过是脸庞被冻得略微发红,张开嘴唇向着寒空吐气,寿司店伙计就像没见过女人一样对着自己的脸和唇目不转睛,就像一只饥饿的猫盯着一只老鼠。其次,这边的大多数街道都没有路缘,但刚好眼前这条街有,而且这个伙计正走在路缘的附近。假如自己能回盯得他不好意思,让他不得不迈上另一条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缘绊到,并摔掉手中的东西。想到这,自己仿佛终于掌握了什么成竹在胸的东西。为了不让喜滋滋的神色从眼里漏出,自己先是看着正前方堆着炭灰的地面,像是犹豫着不知道如何走过去。接着自己的眼神飘过贫困的人群,抬起双眼,与那个伙计四目相对,只一瞬便迅速移开目光。弱柳扶风地走了几步路之后,自己又这样含着忧愁地朝伙计的方向瞥了一眼。这回,男人只顾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大概是忘记了手里的东西,更忘记了脚边的路缘。当两边走得很近时,自己略微调整了行走路线,进一步逼近他,这样一来,他要通过自己的话,就一定得迈过路缘走另一条行道。自己踢踏着木屐侧过身来露出大衣下腰带结绮丽的图案,又注视着男人的眼睛,轻微弯了一下唇彩的线条。正如自己所愿,对面的心神全牵系在路过的女人身上,上半身转了过来,脚上一动不动。他的脚很快被路缘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寿司全撒在行道上了。

不等伙计把寿司收起来,贫困的人群一哄而上把散了的寿司塞进嘴里,甚至还有推搡打斗起来的。女人小孩也不例外。伙计绝望地叫喊了一声,加入了争抢散了一地甚至沾了炭灰的寿司的混战。

自己兴奋地瞪着这混乱的景象,好像瞧见了人心沸腾的战争以后,坚固的基础即将走向奔溃,被时代的大浪推着往前了一步。

“你这婊子干得什么好事。”

另一个批寿司店外褂的三十来岁男人揪住了自己的皮衣,操一口海风海藻气味的浓烈乡音。

自己抽出手,随他把皮衣拽下来,轻薄地站到风里,露出毫无所谓的笑。

“见鬼,美人鱼上岸了。”男人打量着自己的容貌和身材,不住地咽口水。

“喂,把那个女人的衣服还给她。”

月岛军曹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自己的踪迹,握紧了拳头威胁寿司店老板。

“没什么,月岛先生,是我欠了人家。”

大梦未醒那般向着月岛军曹露出更魅惑的笑。

他扶住额头,重重叹了口气,向寿司店老板解释这女人脑子受过重大刺激,惹出什么麻烦他会好好付钱,总之,先把衣服还给她别让她吹冷风着凉。

“嘿,你是恶童月岛基不是吗。”

老板操着方言讲了“恶童”这样费解的词。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因为月岛军曹像被揭开伤疤一样,眉头痛苦地扭曲在一起。

“你真是喜欢和有问题的女人搅在一起啊,先是和海藻丫头……”

月岛军曹一拳将老板揍倒在地。

因为听到月岛先生和女人牵扯在一起的过往,自己笑得越发近于迷狂。

老板爬起身来,眼神中的恶毒一闪而过,随即谄媚地将皮衣披回到自己身上。

“为一个死了的丫头争执大可不必。这位美人一看就是军队上层的女人,怎么不小心地跑来这种尽是庶民的场所。”

老板看似善良地抱怨月岛军曹看管女人失职,害得他的拳头又握紧了一遍。

美人鱼一样向前游动了一小步。

“老板是月岛先生在新泻的同乡吗。”

“算是同乡,不过我们不是新泻本土,是佐渡岛上的人。我家是岛上渔业的总担当,对了,夫人请赏光尝尝店里的寿司吧。”

“海里能种出大米来吗。”

老板放声大笑出来,“您来店里看看就知道了。”

月岛军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和这男人有过多对话。

自己故作天真地问:“大人不是说要准备鱼酱吗。”

老板听见生意来了,立刻叫来伙计小跑到店里去把鱼酱罐头和寿司盒拿出来。

月岛军曹黑着脸把身上的钱摸了出来,丢到老板手里。

数了一遍以后,老板嫌弃道:“最上等的货,这些钱可不太够啊。”

月岛军曹厉声训斥,“你是怎么从渔民手里压价买的鱼,当我们不知道吗。”

“怎么样,由夫人吃一贯寿司分分好坏。”

老板无视了大概是贫苦渔民出身的月岛军曹,打开寿司盒,夹着寿司献到自己嘴边。自己其实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所以略张开嘴,凑近了,却对寿司盒打了哈欠。

“回去吧,我无聊了。”

这盒沾了吐息的寿司爱卖给谁卖给谁。

踩着碎步离开时,月岛军曹用包袱皮裹着刚才买下的商品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真得像小妾和她的随从一样。

老板还在背后喧哗,“可怜啊,长这么漂亮,脑子却不正常,跟着一个犯过弑亲罪的随从,让人不放心呢。”

他是故意讲给街上的人包括自己听的吗。

自己侧过头去瞧身后的月岛先生的脸色。他平静得纹丝不动,随着自己的步调走。

现在,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对比重新置换了。

“在海边坐一会再回去吧。”

自己先在海边的礁石停下来。

“这里是北风登陆的口岸,马上会变得很冷。”那个人向着壮丽的大海,却只知道冷酷地测量气温和风向。

“我不想把寿司带到艺妓楼去吃。”

想在礁石上找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但木屐似乎被海藻之类的东西缠住了打滑。他从背后箍住了自己的腰。

后背能感受到炽热的怀里的温度。

吐出的话还是相当冷酷。

“这里渔船很多,投海的人会和鱼一起半死不活地捞上来。”

真是,他怎么总觉得自己动了轻生的念头呢。

自己就这么直接坐在月岛军曹身上,依偎着他取暖。

背后的男人第一反应是把自己推开,因为看见自己滑向海面,他只好又把自己拽回怀里。

海面上倒映着自己梳着蝴蝶羽翼般缎带飘逸的头发,看起来并不坏。被自己强行坐到腿上的月岛军曹映在海里的样子却是相当苦闷。

他嘴里念念有词,怕不是在用俄语咒骂自己是不得好死风骚下贱的女人。

“衣服弄脏了,如果花钱去买,更添麻烦不是吗。”

自己捡起来滚到脚边的寿司盒,吃掉米饭的部分,将鲜红雪白的刺身洒进海里。

呐,半死不活的鱼能在海浪中重现生命就好了。

“别做傻事。”

月岛军曹拽住了自己的手。米饭的黏性让两边的手粘合在一起。

“好好吃寿司,想想渔民们付出的辛苦。”

往自己嘴里塞了一贯寿司以后,他自己也吃了一贯。不知道他品出了什么滋味。自己嘴里好像尝到了渔民的血泪,略带辛酸,又腥甜的美味。

渔民的贫困,也要去怪海对面战败的露西亚吗。

分明整个国家的根基都有问题。战争只不过加剧了表层的溃烂面而已。

寄生于男人的艺妓和掀起战争的军士都是这个国家溃烂的脓疮。

一一税金抵不上华族小妾的簪子,抵不上宫殿里的歌舞,嘿呀,杀人的是政治,同兵刃有何区别。

不久前东京的大逆罪人编的乡间歌谣也传到了偏僻的新泻。骚动的青年跑上街头说要掀起什么运动。

自己置身于波乱的时代里好像随之发烧,小腹也感到一阵接一阵的绞痛。

“等鹤见先生回来,我会汇报你的情况。”

汇报什么,等着鹤见先生把自己送去大逆罪人们所在的东京监狱吗。

月岛先生摸了一下自己异常的体温,将自己裹在后背,送回了艺妓楼。

“我自己会走。”

自己拒绝了艺妓楼老板嘘寒问暖的殷勤,冒着冷汗,扶着楼梯栏杆往二楼房间走。留在一楼的月岛军曹还在和老板商量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医药费算哪边账上。

如果让医生过来看看,会不会发现胎死腹中的痕迹呢。

枯草似的生,这么挣扎着活下去究竟能存下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到了新泻仍旧想不明白。

捂着被子,痛苦得快要在短小的铺席里爬滚。

门外偏偏传来了打骂女佣的声音。

女佣人讨好似地揪着十来岁少女的头发进门邀功,“这丫头偷吃了一勺给浮舟小姐准备的鱼汤,被我发现了。”

少女的头发乱蓬蓬,指甲里有洗不掉的海藻似的黑色。

“浮舟小姐,我真得太饿了…”

又是那海风海藻气味的浓烈乡音。在佐渡岛渔村里吃不饱,送进艺妓楼也是没那么容易填饱肚子。

“把汤给她,别来吵我。”

唯有继续捂紧被子假装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包括短暂复生的良心突然在胸腔里满怀愤恨的砰砰响。

(十五)

诗人的良心砰砰跳动。

拿着染血的黄金,跑来和困在艺妓楼里同备受痛苦的美丽女人相见,真得是正确的事吗。

如果没有读到过那么多关于革命,平等或浪漫恋爱的杂志纪事,花魁百代或许就不会感到身上的痛苦。但如果没有那些知识,花魁百代独特的魅力也会消散不见。对此,花魁唱歌般接道:“您一定好奇,身为艺妓,妾的脑子里怎么总是充满了不正常的妄想吧。”

反正在新泻时,不止一次被男人或女人评价为“奇怪”。得知自己正在被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凶狠的军曹看管,甚至要学习怎么做便当,他们的疑惑稍微打消了一点点。所以新泻艺妓楼里多了猜测鹤见大人喜欢集良家主妇和艺妓风情一体的类型。

真傻呐,作为艺妓眼力够好的话,应该能发现那人至今没在本国结婚是偏爱露国女人的缘故。为了讨好这点,自己也会梳起露西亚风的洋发。头发拳曲起来的时候,自己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艺妓化妆前后的区别如此大吗。”

有次月岛先生略带震惊地感叹了一句。其实该告诉他,不是艺妓的女人,化妆前后区别也很大呢。

“确实对情报工作很有帮助。”

他奇怪地应和了一句。

为了搜罗情报,直到十二月隆冬,都会坐上马车进城,陪同样艺妓出身的海军军官的小妾们一起打花札。每次自己都会以鹤见大人的名义输掉一大笔钱。持续了一段时间,她们开始纳闷,同样是脂粉业的女人,为什么自己的花札打得这么差。

“会不会是你在桦太整天想着逃回东京,没好好听艺妓楼旦那的话呢。”

因为这句揶揄,手里的牌漏了几张。

每天夜里自己都躺在蒲团上盘算该怎么为自己在鹤见大人手下找出一条活路。可直到第二天醒来,自己依旧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没人注意到,自己在某几个时刻变得非常沮丧,根本没有精力专注于眼前的情况,弹琴时只是装模作样地在几个基础音上抹一遍,陪客人在花园散步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靠在花坛一边。既然主业是帮助鹤见中尉收集情报,即便栖身艺妓楼,仍相信自己并不完全以色事人,想干什么便随着性子干什么。只要容貌保持足够的美丽,肤浅的男人总会像飞虫一样被花蜜吸引而来。但是同样是艺妓出身靠美貌狡黠跃升为海军妾室的女人并没想象中傻。如果不想办法编个故事出来,她们很容易从流利的口音里发现自己原来是浅草的艺妓,并不真得从桦太回来。

为了编个更可靠的过往出来,自己花了很长时间阅读报纸上刊载的北方大陆上的描写。某天艺妓楼里的女仆过来擦洗房间的木地板,她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的水挤在地板上,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差点溅到报纸上。

“浮舟小姐对不起!”

因为海风海藻气味的浓烈乡音认出了是饿得偷吃艺妓食物的佐渡岛女孩。

自己没空责怪她,更好奇水为什么正朝房间上方流去。

“把桶里的水倒出来。”

“欸?”

“照我说的做。会给你更多赏钱。”

听了这话,女佣阿湖——佐渡岛上的人似乎惯于随意地给孩子取名——她虽然惊讶,还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自己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想象到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于是再被牌会上问及过往时,自己绘声绘色编了一段:“妾想到不得不接待露国的士兵,心里实在厌恶,于是爬上了天窗,努力向上爬,最后终于劈开双腿坐到了屋脊上。哎哟,下面街上的人声听起来离屋顶是那么的遥远。但妾也害怕下面的露国人打开天窗爬上来把妾抓下去。因为天气冷,桦太那边的屋顶都建得又高又陡,妾可不敢从上面滑下去。妾就继续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发现自己几乎走到了街区尽头,从一边望下去是一个敞开的庭院。只要妾能够到檐槽,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为避免木屐掉下去,妾只好脱下鞋袜拿在手里,沿着雪面急走。屋顶上铺的瓦片很厚,所以两块瓦片重叠的地方几乎就形成了一个小台阶,雪也厚厚得一层,除非走得非常慢,不然弄出的每一个声响都会在附近的屋顶间回响。但走慢了,妾准要冻死在屋顶上。”

因为编出来的惊险故事,几个女人不由小声惊呼出来。鹤见大人走前要求多加留意的海军军官闻声进来了打牌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让几位夫人如此惊诧。”

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但真正感兴趣的恐怕是自己身上能挖出的鹤见大人的情报。

有个女人抢先转述了自己的故事,同时向男人送了几个媚眼。

“呵,浮舟小姐真是有气节的女人。”

他毫不避嫌地坐到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自己想换个位置,他先邀请:”就坐这,看你打牌输了不少,下一局我教你怎么把输的钱赢回来。“

”妾更愿意靠自己的运气数钱,不能凭别的老爷的本事赢钱。“

”鹤见中尉擅长打花札吗。“

即使不知道事实如何,自己还是一脸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代他教教你。”

对方轻松自在地打开了自己的牌面,送出了一张牌。

一起打牌的海军小妾们各怀心事地低下头琢磨此刻的状况。

旁边摸牌的手趁机摸到了宽大的和服袖子里。

手臂内侧的皮肤上仿佛爬过了一条蛇。蛇信子对着耳廓嘶嘶作响。

“真漂亮,我是说这手牌真漂亮。”

忍着不悦,将注意力集中到牌局上,吃掉了旁边女人们的几张牌。

狡诈的脸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一些,“对了,这样打牌,很快能赢一局。”

——多管闲事。

自己并不是全不会打花札,不过是为了多听些海军家的闲话,才尽可能拖长牌局。因为男人的搅局,女人们都不再闲谈,因此没法按原计划打听到鲤登家更多情报。

“马上就要过年了。鹤见先生会回到这边吧。”

“大人想必在北海道公务繁忙。”

“新年搂着美人,正常男人可不会想呆在北海道的冰窖里。”

看样子还必须邀请把自己买下的男人新年跑一躺新泻,将戏做足。

海军妾室假情假意地附和:“难得伺候一趟老爷,过几天,咱们都不好意思叫你出来打牌了。”

反正总打也是输。面对鹤见老爷,更是从未赢下一局。

末了,计算赌牌输掉的钱时,海军那边的人掏出几张大钞票,打算替自己付清欠款。

“鹤见老爷会替妾还这些小钱的。”

“以中尉的收入负担你的花销可够呛。这次帮你还了。下次怎么报答我呢。”

如此公开地同有主的女人谈论钱一类的事真是下品。

没空一一思量妾室们异样眼光里的含义,直到登上马车回鹤见宅,终于能掏出帕子用力擦拭方才被不喜欢的男人碰到的手臂。不过想到男人正盘算着把自己从不算喜欢的鹤见大人身边抢过去,心里又莫名有些雀跃。但私下同海军军官的接触最好别让月岛军曹知道。

“不要中了海军里那男人的圈套。想办法让他相信鹤见先生没有更多志向,只想从北海道的开拓事业攒一笔钱用于养老。”

比如花一大笔钱填补小妾打牌亏损的烂账是吗。

听指令,恐怕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动地收下了海军那边的钱。

“呐,月岛先生连海军妾室都能插入线人吗。”

他还是老样子冷淡地不作回答。但从厨房里摆出了一盘炸野菜天妇罗,催促自己看着料理笔记,半个时辰内做出一模一样的料理呢。

真是想过要不要在菜里下毒,让他几周爬不起来指手画脚呢。

临近年末,每周一次见面他都会强行拉上自己去市场采购食材,然后在鹤见宅的厨房进行料理。

这些麻烦事的动因全怪鹤见大人在来信里提出过年归省时想吃自家制的便当。刚开始还没理解大人想吃特制新年便当和自身有什么问题,光嘲笑月岛先生好似鹤见大人的老婆。轮到月岛先生拉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实验最基本的家常料理,自己想笑也笑不出来。

被他栽培一个多月的成果,无非是知道了怎么切蔬菜,烧开水后再放入米煮熟,做生鸡蛋盖饭时倒入不过多也过少的酱油。

“野菜天妇罗太难学了!”

艺妓不会做家事再正常不过,反倒是常年生活在军队里的男人表现得过于贤惠,甚至知道怎么给女人梳头穿和服实在过于诡异了。

一边观察料理步骤,一边收拾厨房混乱的月岛先生回了一句:“不学会做饭的话,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艺妓楼依赖他人生活。”

——这一生本来不该指望走出艺妓楼的雕梁画栋,即使遇见过佛祖般的那人。

然而随着他的话,四溅的油星刺伤了手背。

月岛先生迅速拉过了自己的手,抹上了军士随身携带的软膏。同时不忘审视锅里的情况,“野菜天妇罗外表没有控干水分,一口气放入热锅里就会出现这种意外。”

陆军里随身携带的软膏和以前百之助给自己涂抹的软膏是同一支。一时冲动地开口问了,“月岛先生有想过和哪个艺妓私奔吗。”

他的视线从厨房器具上飘逸开,迟迟没有望向自己的脸。

他没有斥责自己的疯狂。那么,作为艺妓的直觉竟然猜准了。

如果鱼店老板说的是真话,月岛先生在意的女人已经是彼岸之人。是因为贫困被卖入艺妓楼后病死了,还是忘不了喜欢的人所以自寻死路的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不断靠近了鹤见大人借以掌控月岛先生的黑暗过去。

“买些鲷鱼来庆祝新年吧,鹤见大人应该会喜欢。”

煎玉子烧时,像贤妻良母般别上围裙弯低腰,撩起头发露出漂亮的后颈。

月岛先生目不斜视,计算起买鲷鱼所需的花销。现在说出来,多少有些惭愧,自己胡乱地花了那么钱,不全是为了讨鹤见大人欢心,而是想借机从对月岛先生抱有敌意的鱼店老板那再打听一些事情出来。派出去跑腿的阿湖则对同乡的月岛先生抱有好感,带回来许多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评价。

唉,如果自己多得鹤见大人的真传,或许该更有分寸地把握爱与憎这两种极端的感情才是。

熬到了除夕夜,本来应该是迎接年末束起华丽大发髻在各个宴会忙碌的一天。因为自己名义上还是陆军军官的半个小妾,不用像别的艺妓一样出席宴会,罕见地在鹤见宅放松一会。为了贺年,又在月岛先生的指导下做了一些清汤荞麦面。迟归的鹤见大人没有追究哪部分料理是月岛先生准备的,哪部分是自己做的,全部坦然笑纳了。

“放了鲷鱼的散寿司饭,我也多少年没吃过了。”

心情复杂地看着鹤见大人把筷子伸向做好的新年寿司便当时,甚至怀疑这是否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多希望除夕夜坐在对面一起吃饭的是另一个思念的人。

“老爷您意下如何。”

摆出媚笑向吃了一半以后便没再动筷像是陷入沉思的鹤见先生示好。

天知道他此刻会盘算些什么。自己在一旁悄悄观察着,他咀嚼了好几次才把家常的散寿司饭吞咽下去。

他停下了思考,用大手捂着嘴,连连点头。

“非常美味。你真得为了我付出许多努力了呢。”

不像是陆军军官的优雅声音轻柔响起。平日里便引诱人不知不觉划入温柔的陷阱之中。

从最简单的玉子烧和煮蔬菜开始,几乎每周都会在月岛先生的监督下练习做新年便当。不过月岛先生仅是尝过一口,就板着脸提出种种不足,因此自己怎么对料理一事怎样都喜欢不起来。

不过,这次总算松了口气。

刚想呼口气,对面夹了一筷子塞满鱼肉的炸豆腐过来。

“尝尝亲手做的料理吧。像在家里一样。”

难以轻松地张开嘴撒娇似地将鹤见大人送过来的食物吃下去。

即便现在两人并肩坐在被炉旁,守着温暖的煤油灯,自己的心永远无法像身体的距离一样靠近鹤见大人。直到前一天,绞尽脑汁在想被迫留在鹤见宅过大晦夜该怎么得体应对,甚至担心会不会说错话让鹤见大人感到厌烦,恨不能把三味线给带来弹奏,弹唱一整晚。

没想到鹤见大人并不按照预想中的谈话进行,时而竖起耳朵倾听街道上的贺年游行声,时而微笑,时而叹息。自己也不敢问他在遥远的北海道做了些什么,没法让谈话热闹起来,只是坐在边上紧张得等他的吩咐。

鹤见大人把没吃完的新年便当合上。“既然是大晦夜,睡觉前听听新年的钟声吧。我好多年没听见故乡新年的钟声。”

自己的眼神或许还落在便当盒的漆盘上,思考手做的新年便当为什么还不能让他真正满足。好好的大年夜,却呆在朴素庄重的鹤见宅,低头数着榻榻米的一格一格。

自行取来茶和点心的鹤见大人喊道:“小百代看起来不太满意啊。” 

“……妾只是不习惯这样单独同客人过年……“

糟糕,精神松懈,以至于说了把鹤见大人当成庸俗寻欢客的话。只能诚惶诚恐地埋下头道歉。

“原来如此,留你和我这上年纪的半老头子一起过年很无聊吧,抱歉。”与所说的相反,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抱歉。事实上,他故意把头歪到一边,俊秀的眉目里透着点点亮光,看上去很高兴。

“太久没和你这样美丽的女性一起度过故乡的新年夜,也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事。可惜,新年一过,又得大半年见不到可爱的小姐。” 

装作含羞的样子用一边袖子捂住脸颊。

“小百代来这也近三个月了。” 

“是……承蒙您的照顾。” 

“我没做什么,陆海军里的人因为你在估计也很愉悦吧。”

……这句话是有一定的深义的。放下袖子,茫然地看着鹤见大人时,他正在喝着茶,脸上的表情琢磨不透。如果是说自己同新泻地方的男人虚与委蛇,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即使现在回想在新泻经历的屈辱,心头蔓延着愤怒和不安。

“很抱歉,没能按您的吩咐打听到海军方面的更多情报。”

“毕竟你在新泻感兴趣的东西很多吧。比如月岛君的过往。”

他注视着自己的脸色由白转青,仍然带着若即若离的笑意。

“你不喜欢呆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是吗?” 

“……妾从未这么想过,只是……” 

“只是?”

他在灯下玩味着自己一举一动,如果想靠谎言蒙混过关,或许等在眼前的是死路一条。

”妾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报答您把妾从万玉楼带出来。“

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不是得老死在异乡。

鹤见先生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确认过什么之后,叹了口气,将茶放到了桌子上。由于一声轻微的撞击声,自己稍微低下头,从暗处窥探鹤见大人的脸色。

”月岛君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疏远害怕我。“

他一边苦恼着一边微笑着伸出手来,像是搂住了自己的腰一样,将手搭在腰带结上。

“请您别这样!” 

“有什么奇怪的?”

微湿的嘴唇在额头上落下了温柔的吻。自己的脸立刻转过去,随即又被拉回来。鹤见大人似乎正用一种能以慈祥来描述的目光低头瞧着不安的自己。

“在露国过节,家里的长辈会这样亲孩子们。”

——是祝福的吻。

“ ……请不要取笑妾这样卑贱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取笑你。更没觉得你卑贱。” 鹤见先生轻轻地抚摸着露国风的洋髻,说道,“是真得把你当成留在新泻家里的家人”。

他的表情认真得仿佛不知说谎为何物。但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乎仍然隐藏着什么实情……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由着他拥抱自己的肩膀。

“小百代,这是你第一次吃新泻红豆饼吧。在除夕钟声前,吃过红豆饼,才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这回,他把红豆饼掰开放到自己嘴边,自己只能张嘴含下去。随着香甜的口感,心里的不安消失了一点点。

“还有热茶。就着茶再吃一块馒头吧。这一块吃了,能长命百岁哟。”

当初被起了“百代”的名字,据他说一定蕴含着妈妈想要孩子长命百岁的期望。

说谎,对艺妓的人生而言,活得越长久,不幸和苦楚越多。

外面除夕的钟声终于敲响了108响,据说这是人间欲望的数字。说实话,挑起他人情欲来活着,这样的生活到了除夕夜也不会改变……因为今天一整天都被月岛先生监督着做散寿司饭,还练习做了新年吃的荞麦面,刚刚又担心鹤见大人对自己不利,此刻身心疲劳,合上了眼皮。

“哦,你困了吗?” 

“实在抱歉……”

“今天辛苦你了。”鹤见大人笑道:“那现在去休息吧。”

站起来去自己常用的房间时,被他挽留住。“新年第一天的早上想带你出去一趟,在我旁边歇一晚吧。”

被握住手牵引至主人卧房时,仍在做无力的抵抗。

“妾不过是卑贱的人。。。。。” 

“放心,绝不会伤害你。被子也是分开来的。” 

如果再反驳下去,只会证明自己不喜欢呆在鹤见大人身边。无论如何努力,都想不出今晚该如何安然度过,最后只能放弃挣扎,听任他的摆布。

“哦,看来你已经放弃了。”

鹤见大人又笑了起来。

因为即使此刻反抗,女流之辈在军官面前也无能为力。自己好像要抽泣一般,低下头抱住了膝盖。

“唉,小百代。”

读不出他眼底的是嘲笑还是怜悯,更不知道自己今晚会被怎么对待。

拆开来的不仅是洋风的发髻,腰带结也一并拆散了。当鹤见大人把自己放到蒲团上盖上被子时,身体无从掩盖地颤抖起来。

“被子太冷吗?”

说不清发抖的真实理由,所以由着他的话头顺从地点了点头。

十有八九做了错误的回复,鹤见大人把他的被子移过来,同时在自己身边躺下。

“新泻的冬天,大家经常挤在一起取暖。” 

感觉被算计了一样,生气得掀开两层被子,想从布团上坐起来。但身体却被牢牢束缚,动弹不得。鹤见大人看上去体态纤细,但出手时的力气大得吓人。尽管自己极力反抗,他却没有丝毫的让步。

心里对军士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再这样下去,自己又会投入讨厌的人的怀抱。好不容易燃起离开艺妓行希望,但似乎无论如何都跳不开他人的欲望,一切如常地听任男人摆布。

“冷静一点,小百代,像个好姑娘一样安安静静睡觉。”

对方轻声嘘着,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头发。

胆子顿时又大了起来,“请您让我回去!”

“现在放开你,你就会立刻跑远。已经很晚了,好好休息。”

说完,鹤见大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进入了睡眠。自己蜷缩在他怀里,能听见安静而有规律的心跳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头顶上叹息样的呼吸。

如果自己是好人家的姑娘,新年夜和父母亲一起睡觉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尴尬吧……尽管室温极冷,盖着两层被子再加上依偎着的人的温度已经不再发抖了。

不过还是想稍微推开他一点。掌心碰到了衬衣口袋里两截骨状物。

“……鹤见大人?”

除了平稳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回应。推他也纹丝不动。

他的态度着实琢磨不透,一会像是威胁,一会像是依恋,都让人困惑。根本源头上来说搞不清鹤见大人是否把自己当成女人看待。即使想问谁,也无从对任何人开口。

就这么彷徨着,黑夜里闪现出月岛先生的模样,随即摇着头打消了这一想法,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十六)

“百代小姐,多少信赖着月岛先生吧。”

逐渐爱上他了吗。

嫉妒同蜈蚣似得咬紧了诗人的喉头,问不出这句话。

据花魁说,从新年第一天就受了月岛先生不少照顾。

“新年到了,小百代。” 

“……恭喜您……”

被摇醒来听到鹤见大人和缓的声音时,感觉还在梦中,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蠢话。

他顺了顺绑久后便自然蜷曲起来的头发,“还很困吗?不过我们得出发去看新年日出了。”

撑着睁开眼睛时,房间里仍然一片漆黑。

一边被套上加厚绒毛的裙裤和大衣,一边听着鹤见大人的话。

“新泻地方的习惯,每年都会全家去看第一次日出。” 

“嗯……” 

“站起来。看不清的话就握住我的手。” 

“是。”

大脑还没有开始运转,当被催促叫快点时,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鹤见大人到底是指挥官,很容易让人服从他的调令。

等他把自己的长发扎起来的时机,外面传来了不耐烦的敲门声。

“还没好吗,鹤见大人~~~~”

“就算是新年可以不守规矩,宇佐美一等兵你对鹤见大人的态度也该收敛些。”

能听出是月岛先生的声音,另一个新泻口音的士兵就不认识了。

但打开门正面相对时,马上感受到宇佐美一等兵对自己充满嫉恨的眼光。

这个士兵,同新泻艺妓们一样狂热地崇拜着外表高洁的鹤见大人吧。

自己干脆闭上眼,将头搁在鹤见大人肩膀。

“可恶————————————”

他咬牙切齿的做响声听起来真不错。

”你们俩都是我重视的家人,好好相处吧。“

鹤见先生意味深长地拽着自己的手先行出发。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为了激起下属的嫉妒心,事实上,穿过狭窄的林间小道往海边走时,因为周围被雪覆盖,不辨草木,自己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被鹤见大人扶住。

”真是没用的女人。“

立刻回过头瞪着说话的士兵,他翻了白眼,做了个不屑的鬼脸。

鹤见大人像是没注意到手下的态度,邀请,”路太难走了,要不我背你吧。“

”鹤见大人——————“

”怎么了,宇佐美,你走雪路不是很擅长吗。我没说背你呢。“

那张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好笑了。

月岛先生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示意他别添乱了。 

“早知道有无关的人参和,我不如和百之助一起待在兵营里过年。”

他刚刚说了谁的名字。

无知觉地松开了鹤见大人的手,膝盖着地摔倒在雪地上。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往上不断蔓延。 冷风一直往空洞的胸腔里灌。

“没事吗。”因为鹤见大人伸出手快要抚摸到膝盖和腿,自己几乎蹦蹦跳跳似地躲到一旁。 

“没有什么——”

慌张地提高了声音,音量似乎让树枝上的积雪落了一点下来。

“那么,好好待在我身边吧。”

他重又抓住了自己的手。

能感觉到这回多了一丝威胁的意味,瞬间再没有向后张望的勇气。而脸上长痣的士兵也再没提军营里的事。

向前蹒跚了好一会儿,终于到达了白雪覆盖的海边。

“太阳就要出来了。” 

鹤见大人到了一块不规整的礁石边上,脱下军外套铺在上边。

“坐着吧小百代。”

“不麻烦大人。。。”

“嘛,”他抚了一下胡须,“坐我膝盖上更暖和。”

新年第一天就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嗅觉听觉跟犬类差不多的宇佐美冲了上来,“我可以的,鹤见大人!”

“新年第一天和宇佐美君坐一起也不错。喂,你们快看——”

顺着鹤见大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太阳刚露出一角。天空染成紫色,大海的波浪则由钝重的灰色转成半透明的蓝色。在橙色的温暖日光下,自己一口接一口呼出冰冷的气息。

“这样呼吸对肺不好。”

月岛先生在一旁提醒了一句。

“和我抽过的烟斗比,冷风算什么。”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病死或被杀掉。

“新年第一天,要说吉利的话。比如希望小百代长命百岁。”听到本名时稍微转了一下身,鹤见大人的嘴唇擦过了额头碰到了脸颊。

那黑色眼眸里似乎还闪烁着淡淡的光芒,估计只是出于阳光照射吧。自己脸上提高的温度也肯定只是出于阳光照射。

 鹤见大人和宇佐美互相抱团取暖,在岩石上哼起了“忠诚的棋子之歌”。只不过跟着一起唱歌的下属真得意识到自身是枚棋子吗。

“月岛,你也别那么严肃,坐下来看日出吧。小百代也是。”

假装像家人一样在一起迎接新一年到来。

以为月岛先生肯定会拒绝,谁知道他安分地坐在了岩石一角。旁边的宇佐美热情地招呼:“别管那些没用的人,月岛军曹赶紧回到第七部队执勤吧。百之助那不安分的家伙都在怀念月岛军曹的敲打呢。”

不是说要继承花泽家吗,为什么百之助还处于普通士兵的位置。想着这件事,差点忘了月岛先生之后,会换成别的更冷酷无情的兵士看管自己。

鹤见大人不以为然地伸出手拍打了宇佐美的头,“你在女性面前一点都不礼貌,将来可娶不到老婆。”

“我不需要娶任何女人,只要留在鹤见大人身边就是至高的幸福。”

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攀附在鹤见大人的腿前。

“大人总把妾晾在一边。就不怕妾和月岛先生私奔吗?”

笑得抖动起了小胡子,“和月岛私奔吗,哈哈。” 

对不起了,月岛先生,只能牺牲他的名声。

“昨晚还夸妾身可爱,一早起来就抱着更可爱的下属。这样,怎么能把妾的心交给您。”

“哦,你还吃宇佐美的醋吗?真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

“ ……真狡猾。”

除了狡猾之外,什么形容词也编不出来,于是坐在鹤见大人的腿上,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见到鹤见大人的脸,但宇佐美愤恨的眼光提醒了自己正在干火中取栗般危险的事。

耳边听到鹤见大人的低语:“这真是出乎意料。” 

类似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艺妓都会不遗余力讨好能主宰自己命运的男人。

然而他不是在说讨好某一方的事。

“别想百之助的事,留在新泻,这样才能保障你的安全。”

缥缈的声音跟日光下的白雪一样在脑中融化。宽大有力的手轻轻地包裹着自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然后将其推开。

“走吧,那边有一处天然温泉,泡过温泉回去好好睡一觉。” 

乡下的天然温泉连男女更衣室分别的隔板都没有,于是鹤见大人很有绅士风度地让自己先去泡。全身发冷,也顾不上推辞,先脱了衣服,跳进温泉里。

随后另外三个人在更衣的地方交谈过几句以后也脱得只剩兜裆布进了温泉。虽然鹤见大人对女性算是绅士,但私密的地方就并不那么绅士。月岛先生打湿了身体,侧身把温泉上的浮叶捞起。他不经意凸显的尺寸,也是巨物级别。

一般珍视名誉的艺伎当然不会被人看到自己和旦那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但一群人这样清清白白地集体沐浴,有浑浊的水彼此挡着……就是另一码事了。但这并不是说不会有一只手溜到它不该去的地方。自己泡在温泉里,就想着这回事。如果是喜欢调戏的人,可能就会挪到自己身边,突然伸手在臀部上掐一把,或者在……唉,说实话,什么地方都可能。即使艺妓失声尖叫出来,男性客人们只会哈哈大笑,这事就告一段落。和自己一起泡温泉的三个男人显然都不是喜欢调戏的人。月岛先生先前一直泡在水里听宇佐美说话,现在又坐在石头上,大腿以下浸在水里。他没去加入鹤见大人同宇佐美之间关于北海道气候物产的议论,只是捞起池水,用毛巾擦拭着身上各处的伤痕。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月岛先生正坐在窗前的亮光地带,所以从胸口到腹部以下长长的伤口十分扎眼。不忍心细看战争留下的痕迹,将脸转向一边,刚好鹤见大人将护额摘了下来,用温泉水浇洗。

用两手捂住嘴才没惊叫得太大声。

原以为那英俊的脸上半截的疤痕已经是最难看的了,但护额后鲜血淋漓的半截皮肉活脱脱像从地狱里翻滚的熔岩。鹤见大人一侧肩膀上同样疤痕累累,而另一边肩膀的皮肤还像脱壳鸡蛋般美丽光滑。联想到战死的勇作少爷残缺的遗骸,他那被摧毁的真心,自己难受得几乎无法套上艺妓的面具在世间坚持下去。

跟预兆一样,小产以后每月不间断的疼痛在新年第一天复发了。

泡在滚烫的温泉水里忍耐着,等待男人们先爬起来离开,然而不等最后一个去更衣室的月岛先生离开,先失去意识沉没在温泉水中。

在溺水的幻觉中,勇作少爷第一次皱起眉头,像是在指责自己。想要跪下道歉,求他原谅罪孽深重的女人,他没有理会,转身消失在黑土飞扬的战场上。

百之助正背着步枪站在阴影里——

“醒了吗。”

月岛先生的脸被不均匀的折射光照得半明半暗。

身体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终于有了知觉,逐渐能坐起来。

因为被搬运至天然的蒸汽室睡了许久,额头到胸口积累了一层汗水。月岛先生挥舞毛巾用力将上半身的汗水擦掉。

“鹤见先生回了陆军军营。晚上海军那边的宴会,需要你去一趟。”

不用片刻,鹤见大人便能从扮演家人的梦境清醒地抽离。

“鹤见大人不在,被海军那边的人纠缠上,我要怎么解释。”

“你以前也做过艺妓吧。”

以为假装成温柔善良的女人能让看管自己得男人有所松动,真是大错特错。自己对这边的男人而言始终是收集情报的道具。不过,月岛先生更有良心,不会谎称将自己当成家人。

无动于衷抚过胸口的手为什么还带着温度,不该像自己冰凉的心境一样吗。

“呐,月岛先生,你知道花柳巷迅速让当红艺妓身价掉价的办法是什么吗。”

——让女人怀孕就行。

自己笑着向他告知,“我变成这幅样子,就是因为怀孕后打掉孩子,还和让妈妈怀孕的高官睡了。”

后半句话让犯了弑亲罪的月岛先生都错愕了一阵。对吧,如果把自己的经历讲出去,垂涎这幅身体的人估计会减少至少一半。海军里有脑子的人更不必说。

“据我所知,那边还没去东京调查你。”

他闷了半天才想出这种应答。终于,出于压抑不住的岩浆似的情感,他补了一句:“有些渣滓不配作为父亲。”

那么月岛先生的父亲对儿子深爱的女孩做了什么?听佐渡岛上来的阿湖说,那个赌鬼散布月岛先生战死的谣言,把女孩骗到家里,不知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最后竟杀了她。

呐,既然一直忘不了那个女孩,为什么不一起去死,让她在黄泉下不那么寂寞呢。当初真该逼着他回答,代那不幸的女孩听到迟到多年的回答。

他草草替自己系好裙裤,披上大衣,“如果你身体没问题的话,得快马加鞭地回艺妓楼。”

“快马加鞭?”

月岛先生不知道从哪借来了一匹老马,他将自己抱起,侧身坐在马上。好像随时会脸朝下摔成骨折,自己没法放开他的袖口。

“这不如杀了我算了——”

“没关系,我会骑在你身后。”

“我说了不要……!”

马不耐烦地发出声声嘶鸣,月岛先生跳上了马,挥动缰绳。

在东京的艺妓已经习惯了汽车和马车,对骑马当然毫无经验。惴惴不安时,似乎听到了他的忠告,“想去别的地方,你就必须习惯骑马。”

反复回味地这句不该由监视自己的人说出来的助言,新泻的艺妓楼已经出现在眼前。

“月岛先生!”

艺妓楼的阿湖最先冲出来迎接。此前想方设法从同乡阿湖那打听月岛先生的过往,听说他从战争中负伤回来以后,一直在接济战争以后陷入贫困的渔民。大概因为受到了这方面的照顾,俩人的关系才亲近起来。

月岛先生冲她点了点头。甚至超出自己的预想,对她微笑了一下。

原来他还会这样对女性表示好意吗。 

故作盛气凌人地踩着月岛先生的背,下了马。

“辛苦你了,落在宅子里的洋服再跑一趟拿过来吧。”

“是浮舟小姐?”

因为穿的是方便行动的裙裤,头发也乱七八糟,这幅模样和艺妓盛装的样子相差甚远。

随口使唤道,“去请新开的发廊店里的师傅来一趟。”

阿湖瑟缩不前,推辞要不要先通知艺妓楼的老板,拿到钱再跑一趟。

“慢腾腾地,我要赶不上晚上贵客举办的宴会了。”

“是,是,我这就去。”

这地方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长得又瘦又高,像把扫帚,一跑起来,长长的头发甩在脑后。

阿湖畏惧正在风头上的艺妓,就像自己曾经畏惧百京她们一样。取而代之以后,先前的艺妓都没入尘土。

因为多给了阿湖一些赏赐,她较以前终于在艺妓楼里吃上饱饭。长开脸来五官并不难看,但脸上间距像一粒米似的窄,总有一天她也会像艺妓楼别的女人一样,被扔进锅里,煮成又白又香的米饭,被人吃掉。

虽说新年第一天竟然在重操旧业,自己还是花了半天时间精心准备,用肥皂把浑身洗得香喷喷,打点了一批西洋进口的化妆品。已经过了二十岁,除了某些特殊场合,一般不需要再在脸上抹桃花色。然而那天还是在化妆台前花上半个多小时,试着用不同的西式眼影和香粉来遮掩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的面容。

“算了,不用洋服,我穿裙裤去。”

“可是月岛先生刚跑一趟。。。”

“我改主意了,有什么奇怪吗。”

海军应该会喜欢这种蓝色深沉被命名为海军蓝的裙摆。上衣则选用了染上山茶花纹样的嫣红色。细腰带里挑了尽可能华丽的样式。

新开发廊店的大师傅据说曾在东京进修,懂得用烧得红彤彤的烫发棒让前额和发尾的头发卷曲得恰到好处。

在镜子里瞧见送簪子梳子来的阿湖满脸惊讶,甚至流露出近乎嫉妒的羡慕之情,这让自己重新意识到艺伎是能迷倒男女老少变化多端的蝴蝶。

包括用趾高气扬的笑掩饰内心的空虚。

“被鹤见中尉舍弃了呀——”

宴会上伴着艺妓的三味线唱过几首欢快的小调以后,海军里好事的情报将校尾随自己到了换衣间。

他单刀直入,询问要多少钱能买自己空出来的一夜。

“前阵子没想到该怎么报偿您,刚巧您今天出席宴会。”自己将撕碎的信件残片撒到他怀里,“比起妾的身子,您不是更该感兴趣妾能从鹤见大人身上弄到什么吗。”

至于决心背叛鹤见先生的理由,被他问起就说,“我的情人被同一军队的鹤见暗算,死在二百三高地上。”

半真半假的话最能迷惑人。作为双面间谍被发现肯定难逃一死,不过背着鹤见大人和别的男人相好,用身体交换情报,很容易被海军小妾们嚼舌根而暴露。而拒绝常驻新泻的海军军官同样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知道用来学习俄语的通信撕成碎片能糊弄海军那边的谍报员多久,自己趁他拼接碎片的空隙,跑出了庭院。

美丽的粉雪笼罩了地方豪门挥霍他人的血泪建立起来的庭院。雪花纷纷扬扬,一阵微风就能把屋顶刮干净,露出牡丹唐草纹样。自己披着和服用的围巾,撑一把漆伞,小心翼翼地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走着。新泻的艺伎很容易从着装上认出特立独行的自己,经过时一定会略略鞠躬,自己仅是点头致意。

鲤登上将和参谋从庭院走廊另一头走来时,自己立刻将漆伞压低,转身向着冰冻的池塘。

“是谁在那——”

等老人家靠近时,从红袖里露出哭得梨花带雨的粉色脸庞让他心生怜悯。

“你不是鹤见先生身边的姑娘吗,怎么一个人在这。”

因为雪落进衣领里,不住地发抖,迟迟说不出话来。

“去把鹤见先生找来。”

等到参谋也走远了,自己才哭诉,如果鹤见先生陪着自己来了宴会,怎么会还被当成人尽可夫的艺妓受人侮辱。

“不会是海军的人欺辱你吧!”

来这个宴会上的除了军人,就是和军方串通一气的地方资本家,会对区区艺妓出手毫不为怪。

含泪摇了摇头,“妾的父亲当初随着九州战舰在外国战死。妾这十年间也飘零海外,若没有军队的护持,怕早死在海外了,如今怎么能怪罪海军的老爷。”

鲤登大人的脸色凝重起来。不知道靠报上鲤登家长子殉国的战舰名字能唤起他多少怜惜之心,自己继续编造,“青梅竹马的哥哥,本有入陆军士官学校的大志,可惜加上妾的卖身钱也凑不齐入学费。他若是活到今天,也应二十出头。”

明明和鲤登家的次子差不多年纪,不同家门出身的孩子,境遇就是天壤之别。

“你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叫尾形百之助——”孤注一掷地在跪倒在军人脚边,“妾既然做了鹤见老爷的人,本该对老爷忠心不二,却只能瞒着老爷苦恼这件事。如果能听到百之助的近况,妾就当了却多年心愿,安分守己地侍奉鹤见老爷。”

不,就算满嘴谎言的鹤见大人动了杀心,死之前一定要找到百之助,亲口问出是谁害死了勇作少爷。

鲤登大人蹲下来,拂掉了山茶花纹样肩膀粘着的雪花。

“我答应你,去问问陆军里熟识的人。既然鹤见先生不知道这个青年,会单独写信给你,告知百之助的近况。但是,”把自己扶起后,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他已经战死,你在心中为他哀悼,任何人包括鹤见先生都没理由怪罪。”

可惜想要建立的牌位连同供奉在佛像的手帕早被从艺妓楼外的窗口抛了出去。只能握住鲤登中将的手,挤出几滴泪试图融化他手上沾到的冷雪。

“谢谢您,鲤登大人。”

根据海军小妾们的小道消息,鲤登大人直到步入老年都对妻子忠心耿耿,面对这样的男人,必须使出色诱以外的策略,往前一小步一小步推进。

“快追上,别让盗贼跑了,特别去检查女人身上!”

身后传来了骚动声,自己立刻向前倾倒,钻到鲤登中将怀抱里。只要鲤登大人说一声,自己和他一直在一起,就不会有人敢翻动女袖,自然不会看到随身携带的俄语信件。

毕竟自己可是向海军军官小妾们吹嘘不惜爬上屋顶逃走,想方设法从露国士兵手下保住了不值钱的贞洁。

但挽着鲤登大人的手,准备坐他家的洋车出门时,感觉他人的眼光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裳撕裂。

“鲤登大人,主人家的珍宝被艺妓楼女仆打扮的女人偷走了。现在所有艺妓楼出来的女人都要接受搜身检查。”

“丢了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搜每个女人的身。”

情报将校附在鲤登大人耳边说了几句,老人家几乎立刻气得胡须倒立。

“我在任期间不容许这种事——”

“很遗憾,这是上任长官批准的文书。现在仍有法律效力。”

——为了国家的兴盛,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那个人上前来,要往自己身上摸了一遍。鲤登大人钳住了他的手,“战争期间,连身在远东的女人们都想方设法保住贞洁,不向露国献媚。想想你们在干什么!”

“妓//女们都满嘴谎言。”

“你是说为国负伤的鹤见中尉钦佩一个满口谎言的妓///女的气节才把她带回新泻吗。”

提到鹤见大人后,受宴请的新泻当地豪门看起来脸色不大对。

似乎除了海军方面,鹤见大人还和当地的财阀有深深的过节。

为了打消疑心,自己重新展开了内衬口袋,除了少许银钱和几封短短的信件,再没更多。已经想好了万一被追问怎么是俄语信件,就一口咬定是和鹤见大人间的闺房密话,但还好这几封信不是海军和财阀要找的东西。他们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放自己通过。

而看鲤登大人气愤的脸色,自己也不敢多问什么。

但眼瞧着车开去鹤见宅的方向,自己赶紧恳求:”今早上没伺候好鹤见大人,让大人不悦。妾晚上还是回去艺妓楼为好。“

”他怎么能放心让你留宿艺妓楼?“

”唉,妾这样的卑贱之人。。。。。。“说着又抬起袖子,掩面哭泣。

”如果是鹤见大人不对,我会为你主持公道,今天先回鹤见宅吧。“

糟糕,演得过犹不及了。

洋车在鹤见宅前停下时,正好带着艺妓楼标记的马车打马往回走。

如果是鹤见大人找了别的女人,也不可能直接叫艺妓楼的马车招摇过市。

向鲤登大人道晚安后立刻关紧了格子门后第二层洋式带重锁的大门,来不及脱鞋奔向了起居间。

在那,阿湖借着没全点亮的煤油灯,把一条海军蓝的裙子撕成一条条给裸露上半身的月岛先生包扎。染血的带新泻艺妓楼楼号的粗服上衣就在一旁。

感觉被那两人同时背叛了一样,不禁冷笑出声,“今晚上财阀家的重要文件被艺妓楼女仆打扮的女人偷走,出门时连累得我都被搜身了,才迟迟回来。”

阿湖还打算开口解释,“我以为浮舟小姐一定有办法。。。。。。”

干脆利落地赏了她一巴掌教她滚出去,“这里不是区区女仆能来的地方。”

如果这女孩还想保住性命的话。

月岛先生皱起眉头,“不要怪她,是我乔装成女仆混了进去。”

将阿湖推出门外,自己靠进月岛先生,伸手抚弄那个伤口:“不是堂堂男子汉的月岛先生就是那小贱人套了条同色的裙子,加上纱帽或头巾什么的蒙混成浮舟,叫了马车逃离现场。明天艺妓楼发现少了个女仆,会不会上这找呢。”

或是该由自己把这点猜测转告鹤见大人的对头。

月岛先生的脸色开始发暗,十指上行靠近了颈脖。

“如果敢背叛鹤见先生,会先杀了你。”

“那你就杀了我吧。”挑眼幽幽看他:“反正乔装成艺妓楼相关的人,海军和财阀那边会先怀疑我。”

重复追问到底是什么重要文件,突然间颈上的十指收紧了,逼得自己再说不下去。

望向他的目光仍然笃定。自己在赌一个机缘。

最后,他无奈地放开了手,“这次策划不周,可能真得给你带来了危险。那女孩也是。”

他终究在心中保留了比鹤见大人更多的人情。

为了掩盖痕迹,用煤油灯点燃了烟斗,烫到了靠近胸口的剑伤,一直烙出烟袋的痕迹来。

如果没用沙袋装成丰+乳???肥/臀,直接被守卫一剑从侧胸扎穿,月岛先生可能再也抬不起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烟斗的烫伤让他轻哼出声。

自己突然有了主意,坐在他胯上扭腰起伏,做出大声呻///////吟的间隙,咬了他的耳朵,“如果在公共澡堂被人发现了,你就说是鹤见大人无法满足的疯女人咬的。”

他坚持,“应该说是我新年醉酒后碰了不该碰的女人。”

那就说不清自己亏欠正直的月岛先生人情还是他亏欠自己的情了。

即使是假装,这种多余的情意不仅不会善终,甚至会把人害死。

(十七)

外头传来一片喧嚣,婆子殷勤地给不同房间送来了特制的汤,说是给留下来过夜的客人滋补用。

一股异香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啄木的感官。撩人的气味不来自汤药,像是从花魁身上渗出。

花魁用扇子捂住美丽的脸拒绝,“我不要这东西。”

如同厌恶什么,花魁令人把窗户打开。身患肺结核的啄木被冷风吹得咳嗽起来,稍微忘了那奇异的香味。

花魁不住地摇动扇面驱散残留的气味,“这是催情的海獭锅。除了北海道,没有几个地方知道海獭肉的特别功效。”

地处北国的新泻偶尔也会猎捕到海獭,作为特别的补品献给上面的人。

虽然鹤见先生新年期间突然带着亲信士兵去了别处,留在新泻的陆海军还是往鹤见宅寄来了各种问候信件。除了整理这些信件,认识的海军小妾们过了正月觉得无聊后,频繁叫上自己去海军别邸打牌。那里挨着海军营地不远,除了海军军官,也有当地的银行家会上门打桥牌之类的玩意。春日迟迟未来,各种名目的牌会有增无减。有正经老婆的军官也会让妻子出席,听说如果能让妻子讨了地方实力者的高兴,海军向地方银行借贷就会容易一些。撞见小妾和正妻借着牌局分别展露自己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是好笑。她们其实没想到对男人而言,女人都同妓///女一样换来换去,没什么两样。

海军的情报将校仍旧借打牌的机会,往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从和他打交道的第一天开始,每一寸被他摸过的皮肤恶心得想剜下来。但为了拾起他扔下的钞票,自己将从月岛先生那拿来的信件,加上报纸读到的北海道的情报,枝蔓延伸得汇报给他听。

直到他提出,“要不把月岛那男人彻底除掉。他有赤色主义的倾向对吧。”

“那样一来,鹤见大人会起疑心。” 

不能让男人摸到害怕时急剧的心跳,拨开了他想深入衣服深处的手。 

“你打算为鹤见守身如玉不成,不是新年第一天就为了别的男人惹恼他,现在落得像艺妓一样四处去宴会抛头唱歌。”

是说百之助的事吗。

腿内侧的肌肤被摸到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在床上伺候得好了,可以给你双倍的报酬。”

在做出回应之前,从艺妓楼带出来随身伺候的女佣把托盘给摔碎了。

“阿湖!”

自从发现那女孩为月岛先生做事以后,便把她放在眼皮底下看管。但笨手笨脚的丫头比起更聪明漂亮的女孩较少收到谍报员的提防。她撞见什么不该见到的场景,便会摔碎手里的东西,唤起大家的注意。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自己并未追问。

自暴自弃一样,同别的艺妓一样盛装地来到宴会上唱歌跳舞,接受醉汉丢出来的赏钱,无论什么身份的男人向自己劝酒,只要能从男人身上榨出一定数目的金额,都来者不拒地笑着喝下,直到有个人过于得寸进尺,大庭广众下把手伸到裙底,自己终于失控把西洋传来的血红色的酒淋到他的秃头上。

“哎呀,妾不小心让您负伤挂彩了呢。得谢罪才行。”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里,举着酒瓶砸向了头。

哗啦一声,一直为编造谎言而苦恼的头脑终于清净下来。

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出去,周围的艺妓都避之不及,倒是阿湖费力地扶着自己,上了回艺妓楼的马车。锁紧了嘴试图无视她,她任劳任怨地给自己喂了解酒的蜜糖。

因为积攒脱身用的金钱,胡来一通,作为代价,足足病了半月有余。怕是传染性的疾病,艺妓楼老板连夜把自己送回了鹤见宅。阿湖连着挨了几顿打,倔强地自请去鹤见宅看护自己。

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再好点,或许不用她来深不可测的鹤见宅。看看阿湖热心地给从大风雪里取药归来的月岛先生准备饭团,又帮他洗衣服,自己学着路旁的流浪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心想,快去死吧快去死吧,暗自生着气,沉默着,填不满心底的黑暗的空虚。

某天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动,找了一间空屋里去抽烟斗,没多久,阿湖又循着烟味追了过来。

“回去吧,浮舟小姐。”

“我要回的地方不是这——”

明明不过想一个人待着,却难以如愿,差点声嘶力竭地吵闹起来。像百舞妈妈,或许会对新进入艺妓楼总不懂规矩的孩子狠狠骂几句,被骂过后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的孩童似天真的心情已经找不回来了。

“月岛先生说,一定要照看好你。。。”

呐,阿湖,别太相信月岛先生那样的男人一点点的温柔,更别成了自己那样为一点温柔飞蛾扑火的蠢‘’‘’‘女人。

自己本能早早警告她,却耻于松一下口。所谓的人情味有时对不那么想活下去的人而言是痛苦的折磨。痛苦的火焰烧得只剩下一个信念:逃脱新泻,找到百之助,询问他在战场上究竟做了什么。好不容易回到可以打探情报的宴会和牌会上,有权势的男人们都在讨论东京的最高裁判所审理前任海军大将合伙地方银行低价兼并佐渡岛土地的结果,几乎忘了牵扯其中的一个个平民。

自己哪一边的立场都沾不上,只是焦急地翻阅每天送过来的新闻。不太认识汉字的阿湖凑过来想知道最近的审判,自己瞧着她满怀期待的眼,什么也说不出。

迟早,她会从大人们的嘴里听到审判的结果。其中有位大人说,这是无背景的青年将校干出来螳臂当车的蠢事。

前任海军大将固然遭了处分,而最高裁判所没有裁决将战时侵占的土地退换给渔民和农民。尽管在东京的报纸上掀起来轩然大波,但在地方财阀把持的新泻报纸的版面,说是一次基于虚假文书的诬陷。

本想把报纸头条存下来留给月岛先生,他先一步地从新泻部队调走,没人再收到他的音讯。行动失败后立刻逃跑倒也是明智之举,而自认为和他的计划失败毫无关联,因此并不忌讳在海军别邸和相关的人碰面,向情报将校提供真假参半的情报。

如果行动再快一些,说不定能赶在北海道的鹤见大人派来别的下属看管自己之前,趁机离开新泻。

春分的牌局之后,某个艺妓出身的海军妾室提议玩一个叫做“大骗子”的游戏。游戏里每人都要讲两个故事,一真一假。听故事的人就要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猜错了就要被罚喝一杯清酒。

情报将校先开了头,“我来说说一条奇怪的鱼的故事吧。“

”肯定另一个故事才是真的!“

情报将校看来不太高兴,瞪了一会口无遮拦的女人之后,他开始讲一个离奇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据可查。在新泻这地方有个老渔夫,一天捕到一条奇怪的鱼,会说话。”

已经有军官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吧,说下去,我们听听真假。”

“嗯,事情是这样,那个渔夫把鱼拿出去洗干净,它发出的声音像人在说话,但渔夫听不懂。他叫来了一帮渔夫,大家一起听了一阵。很快鱼就奄奄一息,因为出水太久了,于是他们决定杀了它。这时一个在当地有声望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他听懂这条鱼说的每个字,它说的是俄语。”

突然间没人再大声嘲笑了。说话人明目张胆地讲:“哪怕你们不相信,但新泻和露国之间确实有某些鱼游来游去。”

看看鹤见中尉和月岛军曹就明白了。

自己屏气凝神,想知道通过那条鱼,海军的情报将校传达什么消息。

“它快死了,所以……说话声音很轻。老人俯身把耳朵贴在鱼的嘴唇上……”

“鱼的发声不是靠嘴唇!”有个军官反驳。

“是啊,贴到鱼的……不管怎么叫,”他接着说,“听到鱼说:‘让他们把我洗干净。我已经不想活了,那边死去的鱼是我的妻子,从露国来。’”

有个应该是海军正妻的女人望着搂着小妾的丈夫,开始埋怨,“这么说鱼有夫有妻,懂夫妻的情意!”

“那是战前的事,”自己拨弄手里的纸牌,“因为战争就结不起婚了,只能游来游去找活干。”

就像当地贫困的渔民一样。

情报将校冷笑着结尾:“那条鱼当时当地就被当成露国的谍报员处决了。不过能听懂俄语的男人把鱼制成了标本,带在身边。”

可以说,鱼的故事就是某个新泻出身有名望男人的前半段经历。

不确定是不是该这样理解,但在场多数人直接判定鱼的故事是谎话。

“想笑就笑吧,”胸有成竹的情报将校说,“但这千真万确。”

他拍了拍手。和月岛军曹交恶的鱼铺老板从门外带着不同样式的寿司盒请宴会上的人享用,各自拿到寿司盒时,有个军官调侃:“你说这事千真万确,那讲人话的鱼是什么品种。”

“就是你现在吃的白身鱼。”

“真晦气。”军官把寿司扔到一边。老板立刻谄媚地问,要换个口味吗。准备的寿司有好几盒,唯独没有预备自己的份量。考虑到替自己每月付账的是月岛先生,老板也不见得想做这笔生意。

情报将校先拿出一叠一叠的钞票,放在银行家们的面前。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说了假话,这次,便请各位吃鱼铺打上来最贵的鱼。也算是对事情圆满解决的庆祝。”

公然接受贿’‘’‘;;赂的一方表示,用鲷鱼之类的普通货色可糊弄不过去呢。

老板一脸谄媚,“不不,可是更特别的好东西,从北海道过来的大物,平日里吃不到呢。”

有人马上就心领神会,四处张望,“那该再叫几个女人过来一块吃。”

听了怪鱼的故事,自己更加对鱼肉毫无兴趣靠,早挪到一侧走廊袖手旁观。情报将校挽起自己的手,邀请着一道去海边散步。

“捡走鹤见不要的旧鞋真够离谱的!”

“有什么关系,像鱼一样滑溜溜的肌肤搂在怀里,还用在乎新鞋是旧鞋。”

后面的男人们抽着雪茄公开评论自己的事。鹤见大人新年抛下自己之后,鲤登大人也没再对自己公开表示同情。只要给出一定价钱,谁都可以把自己当成艺妓一样搂着带出去转一圈,借以污损鹤见大人的颜面。

“有一种说法,是鹤见借机侮辱海军的颜面。毕竟那家伙是危险的通露分子。”

“大人新得到了什么情报?”

明明几个月前,鹤见大人还向自己夸耀好不容易才缓解了陆海军的关系。

“你是真的犯蠢吗。喂,一直跟在旁边东张西望的女仆可是佐渡岛渔民的女儿——”

挽住自己的手收紧了力度,快要把手臂夹碎,自己在人迹不至的地方咬着牙,坚称那种笨手笨脚的丫头是死是活,别说鹤见大人,自己都放不在眼里。

“那好,去看看与海军为敌的贱人什么下场!”

他拖拽着自己,带到仓库前,打开了一扇窗板。

昏暗的仓库里混合着一股比鱼市场更绝望的腥臭味。

埋在阿湖裙下的士兵拽着她坐上一条西式椅子,要她分开双腿骑坐,而后毫不怜惜一直穿插到她身体深处。鲜血淋漓而落。

“让处女满足四个健壮的士兵,可够刺激的。”

自己的身体也像承受了莫大的侮辱,指甲不自觉掐入了掌心的皮肉,痛极却呼喊不出。

另一个士兵撩起了裙摆,拿手指沾上鲜血刺入她的身体。

接着听到了阿湖用尽平生力气的尖叫,混合着衣服被撕裂的残响。

垂头不去看,即便尖叫声被粗重的呼吸声淹没,自己的良心疯了般轰鸣作响。

“她一定是被鹤见的人骗了。。。。偷走文书的不是她。。。。”

说漏嘴的瞬间,轮到自己被抵在窗板上受盘问。“那么鹤见让谁去找那份文件。是一直利用你的月岛吗?”

“不是!”

天知道自己发出了多大声的呐喊。阿湖或许听到了声音,抬起头瞧着外面的一点亮光,做出了最后的呼救。

时间在这刻凝滞了,又有东西塞进阿湖嘴巴,在里面进出不止,最后一股咸腥喷涌而出,淋淋漓漓落了她满嘴。

之后就是重复了,四个人换位子重复动作,进出穿刺握住她的腰,好像要把她拦腰折为两断。

“要不是看在你是鹤见的女人份上,就该把你扔进去陪满足他们。”被揪住发髻拖回通往海军宅后门的路上,恶魔下了指令,“去指证月岛。那天他不仅装扮成艺妓楼的仆人闯进私宅把文件偷走,还强暴了你,以此封住你的嘴。只要对鲤登大人这么说了,你马上如愿地滚出新泻。”

露出破绽,被抓住,士兵们就会扑上来撕碎自己。鹤见大人警告过自己好几次,自己偏偏没听劝。

“我说,我说,之前听到过更重要的情报。”

用袖子藏住被窗棱尖刺划伤的脸,嘴唇颤抖着说道。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刚好,他不耐烦地转过身。

“通露国的是你们这些海军里的蛀虫——”

拉住他胸前的衣服,把小刀送了进去。

虽然鹤见大人让自己承诺不要用这把刀子刺伤任何人,但现在已经无法遵守和他的任何承诺了。

被扇得两耳轰鸣,摔在地上不辨方向。

小刀捅得只剩下一点刀柄在外,情报将校还有气力叫来同流合污的鱼屋老板,让他用细绳将自己绑起来。

毕竟做的恶事不比非法兼并土地的军官们更少,老板建议,“大人你可不能带着这把刀去看大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新泻有身份的女人保卫贞洁用的刀子。”

最后听到气息未尽的咒骂:“把这婊子带去煮海獭锅的地方。”

这是把自己打下地狱的判决。沦为砧上的鱼肉,被扔进男女狂欢的宴会上供人啃噬。虽然房间里环绕着让人丧失理智的异香,仍没有感到丝毫解脱的快乐,没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好像永不会结束的痛苦。

从恶心到心如死灰,所有希望一起破了个干净,到最后反而就不再害怕,仰着脸将扑到自己身上的人一一打量了个清楚。

直到枪子击碎了玻璃门。

赤身??体的绅士夫人们终于想起了应有的羞耻心,纷纷抓起衣服逃窜四方。

风衣下被血染红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月岛先生提着鱼铺老板后领进了房间。

“把解药交出来——”

“本来就不是毒药,是促进阴阳融合的特等海獭锅,你也是男人应该感谢。。。。。”

拳头砸在头骨上发出钝重的声响。

老天如果有眼,别放过这些连助长作恶都不认为自己在作恶,彻头彻尾的生意人。

绑得麻木的双臂不足以撑起身子,勉强将脸朝向那边,回敬了一口侵染成白浊的痰。

“千代?”

月岛先生呆呆地望着自己。

纯洁的初恋女孩,无论名字和容貌同身似浮舟,遭玩弄得快要坏掉了的女人一点不像才对。

一向理性的脸因为怒火烧得鲜红,“你对她做了什么!?”

挥舞的拳头淹没了惨叫中断断续续的解释,“你弄错了。。。那时我的船把她送去了东京。。。这次也不是我。。。“

“——”

那个人为多年前海藻草女孩被夺走而悔恨,进而将无能为力的悔恨发泄到将女孩从他身边运走的人。

但是真正夺走心爱女孩的一家仍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东京的正中心。

本来该告知他这些,让他立刻停手,但身心腐烂在沼泽深处一样,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挥下的拳头,伴随着扰乱心神的异香,即使沉入血泊也没有停止。

带血的拳头最终松开来,抓住了绑久后散开来的蜷曲发卷。

“你还活在人世吗。”

精疲力竭,在海獭锅升起的迷乱白烟中看到了战场上被击中,血流满面的勇作少爷。接着又是站在阴影里送葬人似的百之介。

呐, 一起逃走吧,军队也是,艺妓楼也是。

如果当初径直喊出这句话——

嘴唇被覆压住,没有说出的机会。随着迥然不同的粗糙手掌的触摸,眼睁睁沉入那个人心底迸发出来的岩浆似的热浪,拉上彼此万劫不复。

最后修改日期: 2024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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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潟 潟,鹵地也。鹹土逆水之處,水寫去,其地爲鹹鹵。 瀉,【玉篇】傾也。 又吐瀉也。【釋名】揚豫以東,以吐爲瀉。 又泄也。【揚子·方言】泄瀉,爲注下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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