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金田一先生的把柄是站在对立阵营,争夺黄金的朋友。我真得非常,非常悔恨,让那样纯洁正直的人卷入金块之争中。”

红泪犹如滚烫的蜡落在烛台,沉入诗人心底。

啄木像大悟大彻了什么,拍着膝盖,似乎击节而歌,“去结婚吧,去结婚吧——”

金块骚动结束的一年后,27岁的金田一京助在东京与20岁的林静江结婚。介绍结婚的正是啄木。他费尽口舌宣传着“文学士兼大学讲师,在老家的叔叔是盛冈的银行行长”,而推进了婚事。因为友人说,如果要结婚的话,不想娶家乡的女人,更想娶口音标准的东京武士家门的女儿。两人于明治四十二年深冬举行了婚礼。新婚旅行在东京附近的箱根,之后在盛冈老家举行了婚宴,但是在东京长大的静江怎么样都不习惯盛冈,讨厌乡下。而且,啄木经常无心偿还向友人借贷的金钱,金田一京助或许并不在意,静江却为筹钱而烦恼。直到妻子终于发出了“自己和啄木哪个更重要”的声音,金田一京助和啄木拉开了距离。

无法预知未来,啄木只相信友人应该拥有幸福。即使友人和文学里的致命女郎分手,心中仍想着该为百代小姐做点什么。他没有接受可以前往西洋的奖学金。即使不问,那钱多半也是战争中掠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吧。高洁的友人做出了不失其身份气度的选择,不走那阳关道,留在南桦太的阿依努村落做朴实的研究。

而花魁本来有好几次机会更像人一样活着。每次都因为鹤见中尉,偏离到更黑暗的道路。曾亲手将刀子捅进男人胸口的女人迟迟没有复仇。虽然当事人不清楚这种扭曲的情感,这感情算是爱的一种形态。

自己真得将对父亲的爱寄托于鹤见大人了吗。

像军队这种只有男人的地方,突然加入一个女人既奇怪,又充满危险。作为绝对的领导者,鹤见大人警告过敢单独同自己说话,或冒昧碰自己一根手指的士兵都会受到严厉处罚。士兵们便将自己视作跟在鹤见大人身后的灰暗影子。

而据月岛军曹报告,依然有私下议论,鹤见大人早对法律上的养女下手,当成娼‘’妓来使用。

奔波了许久,一直没找到金块的军队里产生了对鹤见大人的异心。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算现在就找到金块,士兵们依然会关心我们的关系。到了札幌,就凑齐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鹤见大人转动了小瓶子,倒了一些油在手上,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洗完温泉澡后将头发交给鹤见大人梳理,已经成为两人的日常。

“宇佐美上等兵和菊田特务曹长先去了札幌。我告诉他,如果发现菊田特务曹长有不对劲的举动,可以先下手。”

鹤见大人梳理完头发后,将细致光滑的发尾放到鼻子上,陶醉地嗅了嗅,“虾夷鹿野性的香味和东京化妆油不一样,很适合你。你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一定变得更加美丽动人。”

包括用背叛者四溅的鲜血作为化妆。

和金田一先生分手后,自己一天天变成无药可救的疯女人。

鹤见大人指着房间角落里的一堆报纸,“鲤登中将的海军到了青森。请多关心和鲤登家有关的事情。”

为什么不直接问鲤登少尉。

因为珐琅额头下一闪而过的冷彻眼神,立刻把提问吞回肚子。

梳直的头发又被重新揉乱。对方把加了鹿血还是海鸟,奇奇怪怪的补药端到自己嘴边。

“吓到小百代了吗?年轻的鲤登少尉从阿依努人的村子回来以后也跟我保持了距离,或许又是月岛做了多余的事,说了多余的话。”

现在留在军队里的月岛军曹已经不是几年前更有人情味的样子。

鹤见大人突然说起在二百三高地上,月岛军曹冲入露国的营地,像恶魔一样杀戮敌方的士兵,连缴械投降的人都不例外。

“他能不眨眼地杀掉那些求饶的战俘,是因为大后方的妇孺都指望军人去保护她们。”

那么露国士兵们宣称要保护的妇孺呢。

吞下去的药在口腔里翻着腥气。

“……小百代似乎误会了月岛这个人,我只能说,他不仅是这全是怪物的第七军团的良心。作为我的战友,做起肮脏的工作也比任何人都要好。或许,尾形百之助除外。”

终于轮到自己来感受话语的利刃刺向心口。

鹤见大人将大衣盖到发抖的身上。

“虽然当着艺妓,你还有怜悯心和羞耻心。一个在病中哭着喊妈妈的女孩怎么对付得了两面三刀的男人呢 ……尾形百之助杀了我心爱的士兵,杀掉了阿依努女孩一直寻找的父亲,他就是这样报答当初收容他的人们的。如果他知道你成了我的手下人,即使你们再见面,他会像以前一样对待你吗?”

期待什么呢。山猫样的男人女人无法成为完全的恋人,也并非完全的仇敌,只能互相折磨下去。

前几天因为每月的腹痛,做了当上艺妓更久,更久以前悲伤的梦。有个男人跑过来拥抱着弱小无助只知道哭泣的自己,揉着软软的乱发哄孩子入睡。

——不是妈妈,是папа。

他教了月岛军曹没有教的关于家族的词汇。

“我不能把可爱的女儿交给不可靠的男人,这也是为了我们俩绑在一起的未来,请你理解。”

心里应该掂量清楚,如果说是鹤见大人的一枚棋子,也是比不上心爱下属的廉价货。为了获得情报,他不惜让自己受伤,再反手替自己涂抹伤痕。

拉响了铃以后,月岛先生把新的药汤放在门口。

“喝了这药,有助你的睡眠。”

鹤见大人往自己嘴里放进一颗西洋水果糖。抚摸脸颊的手指灵活而温暖,不带卑劣的企图。压住伤口的珐琅护额下涌出一股透明的液体,滴到药汤里。

混合糖渣的苦味提醒了,是鹤见大人让自己在北海道的寒冷夜晚里能温暖平静地睡着。甚至自己能活到这个春天,多少因为他羽翼的庇护。

他用酒精重新替自己的脸和手消毒,“那个文学怪人碰了你哪里,得替你清洗干净…”

填补军医总监在妻子怀孕时的空虚,虽然不在鹤见大人的计算之内,但他反复感谢自己扮演山猫做出了牺牲。

那么,鹤见大人利用金田一先生的事呢?

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已经变得漆黑一团。接近金田一先生时,尚能隐藏起来。等金田一先生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虽然没有说轻蔑的话,却让自己觉得罪更深重一层。

而鹤见大人提出让自己去安慰正直的鲤登少尉。

——听见山猫在雪地上呼啸。

别过脸去看月岛先生,他如临严冬。

“不是叫他抱你,只是让你用女性的温柔,安慰一下我特别看重的年轻人。像古代武将,为了建立更深的联系,同样靠姻亲关系创造了更牢固的纽带。”

那么,直接由鹤见中尉将手下抱在怀里不更好吗?

“我知道你可能生我的气”。鹤见大人走到窗边去看雪地上的动物脚印。“只靠我,无法保护你到和中央刀剑对立的时刻。”

盯着桌上的台灯,火焰闪烁。自己的脸和站在身后的男人们的脸都映在沾满烟灰的玻璃上。“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但处置尾形百之助前,让我见他一面。”

“知道了。到时一定把他的遗物交给你。”

“我想见活着的他。”

“你表现得像个好孩子,我就会重新考虑让他活着的价值。”

可以相信这不知是不是警告的轻柔声音吗。

吞下浑浊的心情,被月岛先生强健的手臂扶着回房。

月岛先生是否同自己一样心甘情愿被拖入局中,即使张嘴询问,他肯定不会回答。

药效不佳,难以成眠。凌晨听到练剑的声音,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一件外衫寻到空旷的小树林里。

跪坐在路边观看鲤登少爷练剑,将剑气击落的梅花聚拢一边,然后合掌祷告。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气故意装得威严又冷漠,但是眼神不安地转动。

鹤见大人给士兵们下的指令是无视自己。安静又严肃的月岛先生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但个性热情的少爷对柔弱媚丽的女人并没同样强的抵抗力。

“我在为您的良心祈祷。”

“你还是为自己祈祷吧。”

听见刺耳的真话,原地瘫软了下去。

“喂,你怎么了——”

对方束手无策,准备把自己扶起来,自己将头靠近他的胸口。

对面的心跳变得很快。

当他试图逃避时,自己只好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部动脉上。

“就一会儿。有人在监视,请您再靠近一点。”

少爷倒抽了一口气,败下阵来。和听说的一样,萨摩武士向来对女人的请求毫无办法。

靠近他的耳朵,小声忏悔,“我做过很可怕的事。想尽一切办法来生存。我害怕自己……如果继续按照那个人说的去做,犯下更可怕的错误……”

鲤登少爷尽力去听支离破碎的话,脸色凝重。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见过我真实一面的人,甚至救过我。现在的我能去做任何事情。但是……像在阿依努人的村子那样,他会成为最恶的鬼。”

少爷睁大了眼睛,环视一圈空荡的四周,爽朗回应:“我不知道你在受什么苦,但作为男子汉,你的重担就分给我吧!”

练习剑术磨出老茧的手指碰着自己绷紧的神经。希望他能相信自己不在说谎。

月岛先生无声无息地从树后现身,“鲤登少尉,远离那个女人。不然你也会有危险。”

孤掷一注地祈求,“他很容易被别人的善意所左右。请一定要救他。”

月岛先生皱着眉,像解决醉酒的娼妇一样,提起自己的袖子,将自己拽回房间。

“鹤见中尉允许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添麻烦。”

他觉得自己故意惹麻烦吗。呐,既然不愿正眼看自己,干脆把自己送到桦太去陪伴金田一先生如何。

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堆胡话,冷不防从嘴里吐出整块的血疙瘩。

月岛先生眼疾手快用毛巾塞住染血的嘴角,捶打后背,让自己把消化不良的药呕出一些。

咳得胸口发疼之时,似乎听他说了,“在全是男人的地方,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危险……”

因为血和残药弄脏了衣服,月岛先生帮自己换了一身衣裳,同时不忘警告,无论是哪个士兵,都不能让他随便进房间。

伸手拧了他的脸颊,“你是例外?”

“鹤见中尉只让你短暂安慰一下鲤登少尉。没让你打乱他的步伐。”

不是鹤见大人,留在那个少爷身边,月岛军曹会往更好的方向变化吗。

看到好转的迹象前,先成了不以色事人再刺伤他人就找不到生存价值的狂女。为了找出有怪奇性癖的刺青犯人,自甘装扮成艺妓,投身于札幌的花街。

他将发卷绞下一寸放入军服口袋作为纪念。

“莲花即使在污泥中也是美丽的莲花。等风波过去了,我会。。。。。。”

“不,请让妾留在艺妓楼里。这是妾的命。”

正像露国风的洋髻拆散后再重新拉直,梳成银杏返。一言一行都恢复了艺妓的姿态。甚至向近旁月岛先生展开扇子媚笑了一下,他却沉默地移开视线。

“月岛!”鹤见大人厉声下令,“你去告知艺妓楼,如果随便对待这孩子,我就上诉长官让他们停业。”

军人们并不知道,新开拓的北海道找不到几家像样的艺妓楼。这里的人甚至张冠李戴地将花魁头衔和艺妓混为一谈。比起传统的长调和四季之舞,最受欢迎的是温泉胜地山猫们的溪水之舞。浓妆艳抹的女人假装一步步朝水深处走去,一边把自己的和服不断地提高免得浸湿,最后男人就能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于是欢呼叫好,互相碰杯。

没有想到到处是这种乱糟糟的地方。套着短衫的月岛先生拽着自己出了一家又一家妓楼。

甩开了他的手,“你这样装不来艺妓中介人。算了,去那边的茶屋吃团子吧。”

在重入艺妓楼前,可能是最后一天和谁自由地并肩走在街道上。

他买来了团子,自己吃了一口便厌了。看到嚼团子的侧脸上沾到酱汁,伸出舌头舔掉。

月岛先生身体抽搐了一下,并没到脸红耳赤的程度。

他过于认真了,扮演不了艺妓行业里出卖女人折磨女人的角色。但盘石似的心对一度爱过他的女人们来说是要命的折磨。

月岛先生的眉毛依旧没有放松。“你竟然舔了一个男人脸上……”

更糟糕的地方,自己也被迫舔过。

“请不要认为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是山猫罢了。”

月岛先生望向枝叶伸展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首先,我不了解花街的任何事。更别说札幌的花街。你看起来还年轻漂亮,也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应该能找个像样的店待一段时间。”

他似乎很笃定,不知鹿死谁手的金块争夺战平息后,会有人接自己走。

明亮的光线从新生绿叶的缝隙中倾泻而下。

抬头看着蓝天,拨动提着的三味线唱起歌来。

やぁ!千代も八千代 変わりもせずに

呀!任沧海桑田 那亘古不移的

ひとのなり いとをかし 全部燃やせ八百屋お七

人之本性 颇具兴味 为一面之缘 不惜点火的八百屋阿七

出でよ舞えよ火の粉 焚き付けるのが仕事

登场吧 起舞啊 火星飞溅 

ガソリンとステロイド 燃えるさまはお見事

焰火连天 何等妖艳

几百年前八百屋商人的女儿阿七在火灾中对灭火的男子一见钟情,为了再见男子一面,少女阿七放火烧了大半个江户城,为了虚妄的爱情去死。

门口来往的人纷纷驻足,甚至还有人丢了一把钱到两人脚边。

如果和某个人一起逃出军队和艺妓楼,最后会一起在路边唱歌谋求生计吗。

“呐,月岛先生,换个角色吧。就说带着喜欢的女人从新泻私奔出来,在北海道一无所得,你又惹了赌债,妾是自愿再投身艺妓楼。”

他的脸上布满乌云,推着自己上了茶屋的二楼。

“如果想用过去的事搅乱我,这把手枪会在你身上开个窟窿。”

事到如今,还会被怀里不露出来的手枪震慑住吗。

“……打开吧。”

没有刚才那种面对客人的假笑,对着月岛先生即使笑出来,也觉得悲伤不已。看看他时不时痛心疾首,自己的理性越会撺掇着特意挑些残忍的话说。

“……像这里的洞,” 把相合茶屋赠送的廉价酒倒在酒杯里,送到轻薄张开的嘴角,用酒液滋润了一遍唇线。

那个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故意把酒杯里的酒扫到下摆,抓过他没握枪柄的手拨开了下摆,上升到大腿内侧。腿上或多或少产生一种麻痹的感觉。

“……还有这里,你知道的。”

低语几乎要融入外面突如其来的雨声。

抬起视线看了看月岛先生,他锁紧眉头,喘气剧烈。

呵,他明知道喜欢的女孩像艺妓一样被送到上面的人怀里,依旧什么也不敢做。即使没遇上鹤见大人,没发生战争,不成熟的少年跟同样不成熟的少女手牵手逃出故乡,肯定无法在遥远的土地自食其力。

青春的梦,差不多该彻底终止。

“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洞堵上。”

“……”

“请填补我身上的空洞。”

他将搁在腿上的手收了回去,停留在半空,徒劳地抚摸风和空气。

“连这也做不到呢,你——”

把脸凑近,往他鼻头轻轻地吹出一口气,随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露出鄙夷的笑。

“是要填补哪里的空洞?” 下一个瞬间,他的嘴唇烙铁一样突然烫了自己的嘴。

被摁在纸门上,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缠绕着舌头。对方单手展开微微打湿的下摆,踩到了两脚之间。

虽然没怎么喝酒,心情却同喝醉了一样。

哗啦一声,纸门裂开大半,纸皮掉到外面偷听的几个男人头上。他们无不被月岛先生凶狠的眼神吓得抱头鼠窜。

“外面听得差不多了。”

月岛先生冷静地藏起了下摆的膨起,站到远离自己的露台淋雨。

这是埋葬人情脆弱的雨。

卷起下摆,跑下楼张扬,“我受够跟着他的日子了——这附近哪家艺妓楼名声最大,我要去当那的头牌——”

立刻有专门拉皮条的男人验货似地舔上自己的脚背,“真是跟豆腐一样嫩。”

被晾在一边的月岛先生皱着眉头,但他这次识相地没出来多管闲事。直到拉皮条的不知死活地打算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进一步验货,他才出手干预。

“她不是你们这种杂鱼能碰的女人。”

笑得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是,妾以前是东京万玉楼最有名的艺妓百代。从陆军中将到一般士兵,都因为妾争得你死我活,不信,就去问这个带妾来北海道的男人——”

罢了,罢了,摆脱了鹤见姓的束缚,自己重新成了山猫。像昂贵的货物一样套上丝绸,包装成从东京来北海道短暂出差的花魁,踩着高高的木屐在大马路上巡游,让老少男女好好看看火花般的风采。

登场吧 起舞啊 火星飞溅 

焰火连天 何等妖艳

虚无僧,卖金鱼的老人,残疾的乞丐们都停下来观看花魁的风采吧。

重新沐浴在羡慕觊觎或唾弃的视线,身体像在冰与火之间反复炙烤。

转过樱花盛开的街角,象征春天到来的鲜妍花朵摇成碎瓣,洒落在发间。

“真棒啊,花魁——”

天空传来了喝彩声。

“你太惹人注目了,白石——”

里三层的人群之外,有个阿依努服装的女孩一边像小熊一样扇了男人一巴掌,让他安静,同时快手快脚地爬上树冠俯瞰花魁游街。

蓝色的大眼睛清澈如海,和另一个手脚并用抱住树干在美色前流口水的光头男人大不一样。

无心扫了一眼树下等候的军装青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高高的个子和那个人很像。军帽下的英俊侧脸也是。

是勇作少爷的魂魄归来吗。自己早就背离了光明,下沉至地狱也不指望看见他。

在飘落的樱花中直视前方,脑子里浮现空旷的大海原。

犹如大海深处传来一圈圈的声波。

“阿西丽帕小姐,看稳脚下,千万别掉下来。”

“哇,花魁穿的木头鞋子好高,脚不疼吗……”

阿依努少女根本瞧不上花魁表面的风光。

樱花飘落的时候,树下的青年罔顾花魁投来的微笑,始终望着阿依努少女。普通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幸福都随着花瓣降临到少女身上。

——是美丽得纯真无邪的少女最后斩断了支撑自己来到北海道的执念。

(二十一)

“百代小姐面对我,石川啄木,还要继续掩藏真正的心情吗。”

当时,喜欢的艺妓借口害怕札幌花街游荡的杀人魔而逃去了东京,啄木还傻傻地拜托土方他们一定要尽快缉拿犯人。转头看见花魁游街的美貌,啄木神魂颠倒跟风去买了有花魁画像的明信片,想着在她回到东京之前一亲芳泽。

尾形百之助装扮成背着人偶父亲的孝子乞丐。那个男人藏在土方老爷子背后嘲笑,如果女人和男人有同样的心情,一走之后最终仍会回到原地。

他如此判断的依据在哪,啄木没去仔细追究。脑子里出现了完整的妙句:可悲的是,给那满足不了的利己念头缠着没办法的男子,抱着两只手,近来这样想,让大敌从眼前跳出来吧。

想象着花魁真实的心情,诗人虚弱地想要帮花魁把脸上的红泪擦去。

她美丽的眼泪,是诗与小说的源泉。

靠单纯的友人金田一京助无法拯救被第七师团的敌人拖下地狱的美丽恶女。但花魁仍愿意见他一面,对啄木而言或许就是机会舍身相度。

花魁闪着泪光,笑了一下。她说,在金田一先生之后,难得在男人面前这样敞开心胸交谈。

——看起来就像恋人一样。

诗人脑中立刻生起梦想,譬如想要拯救美丽但不幸的女人,带她回到北国的故乡。然而眼下余钱不多,到最后,放女人自由的梦想停留于梦想。

花魁召唤了雏妓进来房间帮她重新整理妆容。雏妓顺便给啄木也点燃了一杆烟。

——多吸几口吧,难受得受不了的时候,多吸几口就能扛过去了。

是的,不靠烟酒来麻醉身心的话,自己很难厚着脸皮投入客人的怀抱里。

新瞄上的客人是札幌工业界最有实力的人物之一。虽然财力显赫,但不精通艺界的玩乐,心急火燎地想把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大言不惭地声称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女人。

“像都市里的人一样玩乐,老爷,您得学会等待才行。”

带着冰冷火焰的目光低头俯视男人,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下巴,就像是艺妓楼女孩们某天捡到的猫一样。时不时地用食指指腹挠痒痒似地抚过颈背,让受刺激的皮肤渐渐敏感起来。

“啊啊,这就是军官的女人才知道的乐趣吗——”他喘气不迭,幸福地眯起眼睛,伸出手抚摸自己腰部以下的线条。

自己猛然用藤条击打客人大腿内侧,弯下腰到耳边呢喃,“您很想拥有一个女人,不是吗?”

紧接着,又用藤条扇了几下没有刺青的后背。任何表示“不喜欢”的反对意见都将被压制。

喝完桌上玻璃杯里的醇香烈酒后,用一只手轻轻地支撑着客人的脸,将琥珀色液体渡到嘴里。

等他想张开嘴寻找氧气,冰冷的大瓶威士忌兑啤酒灌进了嘴里。

酒精独特的刺激逐渐渗入细胞,立刻就浸透了身体,足够让底子不好又上了年纪的男人火热之余头晕目眩,不知不觉间已仰面躺在蒲团上。

“老爷的工厂里生产的酒,妾平日经常喝。”用冰冷的手抚摸客人泛红的身体,让他更舒坦一点。还没帮客人完全登上极乐,老板就过来要求自己去见下一位客人。

“另一头的客人连办七天的宴会看花魁小姐一眼呢——”

“老子可以加倍——”

不打算让老板赚到超时的巨额花代,自己干脆利落地收手,向客人暂别。

连办七天宴会的据说是札幌农学校的上层。自己每天抽的烟,据说是他们特别栽培的产物。

本来就听过一些来札幌开拓者们的荒唐故事和他们的喧闹聚会。虽然如此,自己瞧见走廊上横七竖八地丢满了西式靴子,每一只看起来都有小狗那么大。门厅里,一个只穿着裤衩的西洋人正把自己往壁龛架子下面挤,而两个艺伎忘了体面,放肆大笑着要把他拖出来。显然他是在划拳中输掉了衣服,便想躲起来,但很快就让女人们给拽着胳膊拖了出来,把他拉回大厅,拉进一扇门里去了。他一进去,就听见一片口哨和叫好声。

在自己看来,西洋男人几乎都和箱根庭院里想抱住自己的露国武官长一个样。看看他们胳膊、胸前,还有背上的黑毛,既恶心又恐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像野兽的种族。因此自己改了主意,跑回房间怎么被传唤都推说讨厌外国人,不打算露面。

唯一的例外是露国出身的英俊画家。楼主找来他为自己画像好再印一版明信片作为宣传。

介绍露国画家来艺妓楼的是个懂露国语言和本岛语言的阿依努女人。又长又密的头发按阿依努的风俗垂下来,嘴角大面积的青色也没掩盖住她曾经有几分姿色,但在岁月的折磨下,她只能流转于街头向各个国家的男人们出卖提前衰老的身体。

自己没让楼主把她一起赶出去,或许是看在女人带来了两个未成年女儿投靠艺妓楼的份上。

“去个好点的店吧,孩子们。如果我们深爱着彼此,那么妈妈在哪里工作都没关系了。”她是用本岛的语言参和阿依努的词汇向两个明显是不同种族长相的女儿讲话。

自己瞧着那女人和她的孩子险些忘了露国青年直望着自己,而艺妓楼的女孩子们都跑出来看他。

不像传说中的露国酒豪,这个青年在艺妓楼喝的两三盏酒只够润湿嘴唇。他保持警觉,握着铅笔快要刺入纸背的姿态莫名联想到月岛军曹。

“呐,小哥,先来我房间听我唱一会儿歌,再来给百代姐姐画像吧。”

诚然更年轻的艺妓歌声还算迷人,但怎么甜言蜜语也传不到语言不通的青年心里。

青年刻刀似的目光好像要刺痛自己的灵魂,所以自己打断了充当翻译的阿依努女人同艺妓楼老板的交涉,让她先去问那个青年,“你经常来这种地方玩吗?”

女人用有奇怪口音的俄语开始向那个青年解释他身处的是什么地方。“我只看过长官们玩得开心。”“ 不,今天你必须让等级最高的女人高兴。然后,她会给你钱和食物。” “你和你的女儿们怎么办。”

一直没有落下的俄语学习只够自己明白一些较短的句子。自己想象着如果是精通俄语的鹤见大人在这,他会如何对应。

撇开可怕的野心不谈,鹤见大人有一种特别之处,即最小的举止也很优雅不失亲切,让人如坐春风。

既然是符合春天的风物,自己让侍女摆出了豆粉年糕和札幌自产的草莓酱作为招待。

自己回想着鹤见大人在新泻地方展现出的人格魅力。比起熏鱼之类的下酒菜,他更喜欢团子加上红豆沙这类甜食。身为军人却故意展示柔弱的一面很讨女人喜欢。一旦抓住了女人的注意力,他还会和气地向身份截然不同的女人邀请:“我想知道是否有一天你能介绍我去一家不错的点心店……”  

不能意识到自身愚蠢的女人们甚至梦想着有一天和这个美男子手挽着手在阳光下并肩行走。

——和他手挽手并肩前行的是地狱这一方向。

自己想让露国画家画一张手搭在西式沙发,另一手即将被谁挽起的画,好招揽客人。然而画家摇了摇头。自己不用阿依努女人的翻译也能听到他给出了“不恰当”之类的评价。

“我希望看看她是什么性格的女人。”阿依努女人将这句话翻译为,先吃饱了再画像。

尽量不露出烦躁的样子,自己和颜悦色地向大口大口吃草莓酱团子的少女们提问,“你们吃过阿依努村落里的点心吗……好像会在面粉里加春天一种特别的草药。”

少女们茫然地望向妈妈,阿依努女人突然以激动的语气回应,“如果是在我出生的村子里,女孩子们现在会一起去出门摘烛台草……”

出生的村落,草药的别名,少女朋友们的记忆都用唱歌似的阿依努语讲出来,外人无法听懂。

当自己默默听女人讲话的时候,画家开始用铅笔在素描纸上涂画。

“上一次战争里,我失去了两个哥哥,他们是村子里最好的工匠,但是为了这个国家被送去外国打仗。父亲被熊吃了,母亲在寒冷的冬天生病了,和人的男人带着我出了村子,说让我暖和,结果把我卖到城市里的窑子。去了桦太,露国士兵买了我不想付钱,争执时他一拳把我的牙给打碎了。我回了北海道,同和人的男人生了第二个孩子,生完孩子后再没有吸引多少客人,现在只能放开我心爱的女儿,因为我想要钱。” 

阿依努人似乎认为孩子是神的馈赠,所以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

不知道阿依努习俗的艺妓们听说女人的故事,捂住艳丽的嘴,低声哭泣。

来到北海道艺妓楼,浮萍似的女人们,故事都有这样那样的相似。

“求你了,花魁小姐,能让店里留下我的女儿们吗。”

见钱眼开的艺妓楼主人会怎么对待没开包的花朵,一般的母亲会为焦心得哭泣吧。然而自己无能为力,说不出“要是没生下来更好”这样的话。

思考得过多,污浊的灵魂难堪重负。

不知晓女人们悲惨命运的青年画家画好了草稿。艺妓们比较着头纱下蹙眉望向草莓花的画中人到底同自己几分相像。

露国的教堂才流行画披头纱一脸悲苦的女人。

俄语句子脱口而出。“我不喜欢。”

青年画家的眼神忽然有了光彩,郑重地介绍起他对肖像画的理解。

脑子里输入太多俄语,会想起传授敌国语言的老师。

末了,放弃了表面上的亲切有礼,径直折回房间。

过了一会,艺妓楼老板将圆脑袋探入门内,“要把这两个女孩放在花魁身边伺候一段时间吗?”

自己将烟灰倒去一边,推脱还是找店里有长年契约的艺妓为好。

即便一时在更像样的店里收留她们,山猫的孩子会成为山猫,注定要和母亲一样漂泊无依之中被不同种族的男人们侵害。看吧,艺妓中争奇斗艳的美丽容貌会随着年龄消散,只剩下空虚。而没有力量,美貌就会给主人带来不幸——

放下烟斗,翻出了从新泻带到东京又带来北海道作为盘缠的首饰,从窗台上抛向了钱袋空空,失望而归的画家和他在北海道不知怎么结识的阿依努女人。

“你过去是士兵吗?”

画家听见俄语的提问,回过头轻松接住掷出去的锋利簪子和别的一些首饰。他摘下帽子,和阿依努女人一起笨拙地朝自己欠了欠身。

隐约觉得应当告知鹤见大人那边身手敏捷的露国士兵出现在札幌,然而在宴会花园上和纨绔子弟打扮的宇佐美一等兵接上头,自己忽然不想说出完整的情报。

“喂,需要借用你手下的山猫。”

玳瑁簪子的光芒闪烁地折射到露天茶室的地板。地板上有第三方的影子晃动地靠近。

“少爷吩咐的点心已经到了。请尽快享用。”

“谢谢,但是能让我和花魁晒晒太阳聊一会儿吗。我讨厌太热的茶,凉一会再喝。”

女仆把茶果放在茶室的正中心。宇佐美一等兵对不知因为激动而是害怕浑身发抖的女仆换了张面孔似地温柔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包装精美的糖果放在了小手上。女仆将糖果放在心口,压下脸,深深地鞠了一躬,踏着欢快的脚步走下楼梯。

脸上有痣,仔细看相貌还不错的士兵一举一动在模仿谁,不言而喻。

木屐的踢踏声在附近回响了很久,盖住了更无情的语调。

“你确定,没有见过,甚至没听过背后有刺青的男人的传闻?”

自己答非所问地讲了札幌酒厂厂主透露出来的情报。那个男人有一张脏兮兮的红脸,从便便大腹下摸出一叠钞票炫耀,吹嘘引进西洋各国的技术后,从东京来的酒厂都无法与之抗衡,还可以把酒卖到大陆上的国家赚钱。

自己发自心底讨厌挑起战争的露国,唆使外交官签订对国民毫无益处的和平条约的米英,然而北海道的繁荣是与这些旧日的敌国做贸易获得。鹤见大人在北海道做的事和海军里腐败的渣滓区别很大吗。

“我不在乎商人的吹牛。现在需要你全力协助我们抓住在札幌花街的犯人。”

如果轻易回答什么,自己在利用完以后可能会被宇佐美一等兵永久地合上嘴。

“在艺妓楼动手肯定会被看到脸。最近遇害的都是野娼。”

他别指望自己殷勤帮忙。 

 “哦,我看你很有天赋。要不闲着的晚上,和我们出去走一趟吧。”

他是用戏谑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光芒。不知道接下来菊田特务曹长怎么和冷血的上等兵自相残杀,自己神经质地笑了。

“你想到杀人的事情而兴奋吗。”

不,仅仅是在鹤见大人身边染的疯病作祟。

士兵抓过自己的手嗅个不停,他的目光直直地转向自己,眼神中突然带着愤恨,“全是鹤见大人以外的男人的气味,你真是肮脏的东西”。

被他的嗅觉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对面支起膝盖,抓着衣领快要亲上鹤见大人亲过的额头。

“凭什么是任意妄为的山猫得到鹤见中尉的关心。当初我在屋顶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然而,你却忘记了谁的善意让你活到今天,甚至横刀插入我和鹤见大人,不,笃四郎大人的感情。继承了鹤见家姓又故意当着妓女招摇过市!!!”

水扬那天的血腥味就是艺妓生涯糟糕透顶的开端。

“侮辱我,就是侮辱鹤见大人。”

对面松开手后,自己重新摔倒地板上。没空抱怨摔疼了肩膀,习惯性地咬住下唇,从眼角瞪他。

“你果然是山猫的女人。和花泽勇佐一点都不配。”

唾沫横飞染脏了脸。

——是一等兵宇佐美在小茶屋带着勇作少爷去看山猫的丑态。

在花街能保持清白,到了战场上也能保持干净不沾血的手吗。山猫尾形困惑不已,夜里去怂恿清白的旗手花泽勇作杀掉敌国的俘虏。

快住嘴——

“可惜,他的伪装无法被剥离,说什么但凡被父母爱过的人都不可能杀人后不产生愧疚。然后尾形百之助又想了想,如果他杀了花泽少尉,而他的父亲或许出于愧疚把山猫的孩子接回家,那就证明花泽少尉和山猫得到的父爱没有什么区别。”

结果是……花泽大人连看都不曾看和山猫生的孩子一眼。

一等兵宇佐美因为有趣而大笑起来。“他一定很不痛快吧,按照鹤见大人的命令杀死勇作阁下依旧一无所得。女人也成了鹤见大人的棋子。得不到任何人的爱,不断被亡灵纠缠,干脆迁怒于鹤见大人,故意与他做对,想获得他的重视。不完整的荡妇期待和不完整的男人在北海道重逢吗?” 

“就是最低级的野娼也胜过被牵着鼻子的——”

被那个士兵在心口上踹了一脚,没法把咒骂说完。

眼前浮现从万玉楼被卖到前线去的女人们的脸,心脏附近发出杂音。

“我不会放你走的,菊田特务曹长也好,鲤登家也好都不能让你离开花街,你会永远在脏兮兮的角落为鹤见大人提供帮助!”

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他把自己从地板上扶了起来,贴近耳边,“我们都只是他的棋子!别误以为你比其他人更特别一点,你这个该死的山猫!!!”

去怜悯因为不完整的嫉妒心而疯狂的年轻士兵吧,他爱着同为男身的长官,无法得到回报,甚至不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比两分的爱恨更为复杂。

举办宴会的主人让女仆过来寻找自己去了哪。自己示意她什么都别说别问,搀扶住女仆的肩膀,理理衣服回归宴会中央。

空荡荡的茶室还剩下已经冷了很久的茶果。没有使用筷子,宇佐美一等兵抓起碗,直接将浓浓的甜汤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他徒手抹了一下嘴唇上挂着的浓厚汤汁,将鹤见大人最喜欢的团子留在碗底。

鹤见大人没教过吗,流言蜚语、自以为是,甚至多余的一举一动都会构成灾难的种子。 

几天之后,有人将染血的新泻首饰还有与手环同一纹样的精致小刀装在匣子里送来艺妓楼。送信的人对后辈艺妓说这是横死的野娼抓在手里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自己去了札幌郊外的温泉疗养,所以和送信人擦肩而过。听描述是个脸上爬了蟹爪菊形状伤疤的男人。同伴的士兵是阿依努人,或许是被杀的女人的同乡亲戚。

匣子上了锁,不容易打开。弄坏了好几根簪子,依旧没能打开匣子。苦恼了好几天,某个早上打开窗板时,有一颗子弹击穿了放在窗台上的首饰匣。

差点以为自己的脑袋同样会被打穿,但狙击手装扮的青年画家站在不远处的树冠上只动了嘴唇,试图进行交流。自己像阅读世界上最后的一封信一样,匆匆展开了卷在小刀上的信纸。

开头是,“坐视已经在人间地狱里的女人去死,鹤见笃四郎比我更该上地狱的特等席。”

不应该读背叛者留下的信,但粗浅的文字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推动自己一行行读下去。信文里带有的热情燃烧一切,甚至是写信者本人的生命。

他自述永远不会忘记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想到他是某人无可替代的儿子、深爱的丈夫、好父亲、珍贵的朋友等等,战场上的诅咒就搅得每一个人无法安眠。而带着这样深重的罪,月岛军曹和鹤见中尉在战壕中互相成为彼此的盾牌,菊田特务曹长和一同出生入死的阿依努士兵也是如此。鹤见中尉的目标是晋升到最高层并改造这个国家。而菊田特务曹长更想尽可能多地拯救下属,不必站上最高层。哪怕是为了让阿依努的女人小孩不被卷进鹤见中尉的野心,也得做出反抗。

“告诉他,越过我的尸体吧——”

仿佛闻到喷溅的血腥味,自己放下信纸,扶住窗棂。

露国来的青年跳到了窗台附近的瓦檐。青年严肃地讲了许多话,然而实在听不大懂。干脆像对待流浪野猫一样将收到的各色点心抛给他。

他在瓦檐的一角蹲下来开始画画。

自己稍微平定了呼吸,趁隙继续阅读信文。信里说,即使是不满五十年的短暂生涯,必须跟随内心的直觉来活。不然可能跟尾形百之助一样以错误的方式遇见在意的女人,又因为回头太晚,没法让受困的女人自由,造成更深的伤害。

潦草的字迹让眼前天旋地转。

“你是容易遭受摧残,同时激起男人保护欲的类型。然而我只能将你当成鹤见野心的棋子,把你交给别人。不同男人的命令将割裂你的心和身体,迫使你流血,这样他们才能缓解战场后遗症。去找一个全心全意接受你、爱你的男人。那时务必和他一起逃离地狱的黑暗,在明亮的阳光下重新行走。我也是加害过你的男人之一,不知道有没有资格祈祷女人获得幸福。”

像阿依努女人的人性并没有因为战争和不同种族男人的折磨而丧失。她潦草地死在外头。是因为被宇佐美一等兵买通了当诱饵,还只是被过路的菊田先生塞了防身用的短刀呢。

把信纸扔进炭火里焚烧,而画家已经画好了几幅素描,一一展示给自己看:青年遇到了脸上有伤疤的英俊士兵和背着弓箭的阿依努少女,青年在马路四通八达的城市里迷路了,阿依努女人收留了找不到食物的青年,青年和女人的两个女儿牵着手玩耍。

近年来头一次觉得,笨拙又温柔的活胜过激烈的死。

然而接下来几张素描画了被开膛破腹的死者和蔑视众人的百之助。自己的心情一转直下。

“你在找那个男人吗。”

露国青年点了头,解释,“那是我找寻的敌人”。既然如此,自己也将百之助的画像投入火中。

不知道百之助的仇敌为何从大陆的战场追来了北海道。但他既然能从二等兵上升几级,估计杀了不少敌国士兵。

而枪法了得的露国青年,不知有多少同胞士兵过去死在他手下。

感情的天平开始倾斜。

不像嗜血的恶人,青年摸出有两个女孩面孔的素描,示意想把阿依努女人的女儿们接去另一个地方。

自己并不放心两个女孩跟随自顾不暇的狙击手踏上危险的旅程。指了指有士兵,画家,阿依努少女三人在一起的素描,“我想见这个女孩。然后,我告诉你方法。”

早已从过去的经历中得知,祈祷某人的幸福是毫无意义的骗局,但还是忍不住想看看能给四周带来光明的阿依努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自己只不过不想输给从男人那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处女。

等那个女孩当真带着同伴直接登门同艺妓楼老板谈判替两个女孩赎身时,又忽然觉得是一场必输的可悲赌局。

老板显然觉得拿还没找到的阿依努黄金作为赎身钱过于荒谬,不过他没胆大包天到让阿西丽帕姑娘留下来当雏妓作为交换。

快抽完两杆烟,还不见老板松口,自己走进房门说可以把赎身钱先算在自己账上。如果阿西丽帕姑娘不还,无非是自己得一直留在札幌艺妓楼里偿还债务。

她拒绝了,说不能让无关系的人牵扯进来的漂亮话。

“那么,请把妾当成和这位士兵小哥有关系的女人吧。正好,长得也像。”伸出手抚摸和勇作少爷有些相似的眉眼。“那位大人说等战争结束以后就说服家族,把妾赎出来。”

“抱歉。我叫杉元佐一。只是个普通士兵。”

自己心如明镜,面前拘谨的士兵不是勇作少爷。勇作少爷是少尉,总穿着黑色的罗纹制服。而士兵穿着简朴,腰间缠着的白色腰带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迹。

山猫的眼泪娟娟流下。“杉元先生,请坐下来给我看看你的脸吧。”

呐,再给一点,一点温暖就好,好让自己梦里回到故乡。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好去回忆它。再说一遍,一遍就好,好死心放弃吧。再见一面,一面就好,聊聊那只想为一人开放又转眼凋零的花。

邀请几个人进入烟香缭乱的房间,摆出了本地产的烈酒。同行的光头青年先喊着“头巾酱”,给露国青年满满倒了一大杯,劝他喝掉。确认过无毒之后,他便痛饮起来。

杉元先生从怀里取出了一根白骨,“我在战场上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因为要先救助还有机会生存下来的人,我把担架让给一个叫月岛的士兵。很自私吧,现在觉得与其救只知道杀戮的士兵,不如去救心地善良的朋友。现在只能把指骨带回去给故乡的寡妇。”

阿西丽帕拥抱了他,“不要觉得愧疚了,杉元。神威会做出裁决的。”

从杉元先生露出的治愈笑容来看,他一定爱着身边的少女。

只有自己的心不安地躁动。

阿西丽帕姑娘也向自己舒展怀抱,“花魁不也在战争中失去了重要的人吗。阿依努人通过互相拥抱,可以净化死者的愤怒。”

她以为自己的麻木是羞于同不认识的女孩拥抱,于是念着阿依努民族的咒文,环绕房间泼洒嘴里含过的啤酒,跳着能让死者安息,生者安慰的舞蹈。

空洞地询问,
“你在战争中看到谁射杀了花泽勇作少爷?”

能让人精神涣散的浓烈烟香不知道有没有侵入别称是不死之躯的杉元先生的头脑。他无比悲伤地垂下头。

“对不起。我只知道是对面的露国兵干的。当旗手花泽少尉举着旗帜倒下的时候,我所在的连队的士兵挂着眼泪继续冲锋。”

在北方大陆寒冷的冬天,眼泪落下来很快成了冰渣凝结在脸上。勇作少爷倒在那样寒冷得可怕的异国土地上。

“你为什么偏偏同露国士兵联手。”

握不稳酒杯,带着异国芳香的酒液泼到榻榻米上。

杉元先生百口莫辩。而阿西丽帕姑娘摇摇晃晃地过来,突然俯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出了奇怪的打嗝声:“头巾酱从尾形,嗝,手里保护了我。和露西亚的战争早已经结束了~”

然而对自己和百之助而言,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阿西丽帕姑娘,阿西丽帕姑娘——”

没有被雅片烟和加了安眠药的烈酒麻醉的杉元先生想把睡着的少女抱回去安全地带。将簪子刺进大腿,打起精神,用尽可能可爱的声音诱惑,“一会去吃安康鱼锅吧,你会带我出去对吧。”

如果百之助没有痛下杀手。。。。。现在三个人走在阳光下一起去吃安康鱼锅就好了。

他转过身看见已经失去神采的同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习惯于雅片烟的身体也因为过高的浓度而沉沦,“这是最后的请求。请再让我看看您的脸
。
”

他握住枪杆,犹豫要不要对迷恋过勇作少爷的女人下杀手,最后,他含糊地讲了一句,“这样一张满是伤痕的脸,不值一看。”

勇作少爷不会受这么多伤,也不会拥有野兽一样的目光,这是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死之躯的目光。

但还是伸出双臂拥抱了良心的形态。过去多希望是毫无瑕疵的勇作少爷能将自己牢牢地抱在怀里。百之助没有用如此强烈的爱拥抱自己,他只知道乞求别人的爱,无法向不幸的女人施舍爱。如今能向罪孽深重的女人施舍爱的只有父亲似的鹤见中尉。

第七师团的士兵收到自己传出的讯息后很快赶来包围了楼层。

杉元先生将自己轻飘飘地扔出了房间,因为自己瘫倒在一个胖士兵身上,意外地没有受伤。

以为被雅片烟迷晕的露国狙击手清醒地借助烟雾的掩护打中了冒冒失失冲进房间的士兵。烟雾里混合着格斗声和野兽似的喊叫:“还有谁要陪我坐上地狱的特等席吗。”

看来濒死的菊田先生找到了延续信念的人。

这好比是埋下了炸弹的种子。

有一个披斗篷的影子趁乱从窗口跳进来,抱走了阿西丽帕姑娘。因为烟雾散得差不多,杉元先生只看背影就怒吼了一声“尾形”,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跑上附近的瓦檐。露国青年也拖着总算从枪声中醒来的光头男,在走廊中杀出一条路,向一楼冲去。第七师团士兵全体追下楼。

啊,究竟谁会活下来呢。

这么想着,合上眼皮,回归了黑暗。 

(二十二)

因为雅片烟的效用,啄木垂下头,逐渐躺到花魁的腿上。

“啄木先生听到我做了这些,不恨我吗。”

诗人摇了摇头,“神让百代小姐在黄金争夺战中活了下来。现在你平安无事,就够让我安心了。”

像花魁级别的女人,如果得不到她的心,即使投下重金,也扒不开她的衣襟。能在她的膝头枕着小睡一会,算是金沙给世人带来的幸福。

容貌美丽,气魄果敢,头脑也很聪明,这样的女性被母亲生下来绝不是什么损失。尾形百之助也是,枪法了得,还被誉为色气的美男一等兵。如果他凭实力一级一级上升,总有一天会被身边的人尊敬爱戴。然而这两人都产生错觉,认为没被生下来更好。

——因为但凡去找寻阿依努黄金的秘密,将得到心爱之物全部毁灭的神罚。

继不成功的陷阱之后,卧床服药了一小段日子。因为是以辣手无情而著名的第七师团士兵送来药,艺妓楼里的人纷纷猜测究竟是哪个军官是自己的靠山。

艺妓楼的老板毕竟指望自己这棵摇钱树带来收益。刚接到熟客宴会的邀请,就来劝自己梳个新发髻去一趟。本来想趁机多看看报纸,梳理各方的局势,可惜被老板搅得无法清静。

“酒厂老爷上次来店里很喜欢露国血统的女孩。这次让新收的两个孩子跟着花魁一起去见见场面吧。”

正抽着烟,不小心烫到嘴里的伤口,深感人生无趣地笑了笑。“我看黄历上写近期不适宜出门。”

老板开始着急,推说参考新历便无妨了。

因为是新开拓的城市,花柳界里还没形成像样的规矩。自己也知道前阵子的骚动影响了店里的生意,所以由着老板请师傅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

因为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腰带和衣领换成了樱色,簪子的种类也增多了。同行的女孩们撒娇说想摸摸跟妈妈一样漂亮的头发,遭到了乐工的斥责。自己耸了耸肩,说等哪天休息日让她们帮前辈艺妓洗头发就不会在想把玩头发了。

驶向宴会的马车忽然急急地调了个头。扛着太鼓的男性乐工揭开门板,很快被占据驾驶座位一侧的彪形大汉揪着丢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我从来只为女性驾车,不为男人驾车。”

车厢里的女人们以为遭到了山贼而抱在一起哭泣。自己在车厢里四处摸索,总算揭开了马车底部的踏板。本来该让她们沿途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找到通往城市的大路后立刻报官。然而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只能咬咬牙,抱住膝盖滚下马车。然而和服过长的衣摆卷到了车轮里。车轮即将从自己腿上碾过的前一秒,马车急刹了车。

“鹤见的女人居然跳了马车!”协助壮汉抢夺了马车的另一个男人蹲下来俯视车底。

瞧见异民族的长相,自己回忆起他是第七师团里的阿依努士兵有古力松。他临时干起劫持的行当准以为用自己能要挟鹤见大人吧。

他是想为阿依努民族做些什么才背叛可怕的长官吗。

“我乖乖和你们走,让别的女人下车吧。”

“离村子还很远呢。”他嘟哝了一句,查看自己没受伤后,又把自己扛上了车。马车奔驰了许久,终于在某个三岔口停下。阿依努士兵分出了一匹马说要把阿依努女人生的女儿们送去她们母亲出生的村落。而彪形大汉则告诉另外几个艺妓,如果想逃离脂粉业的苦海,可以结伴走另一条岔路,看到村庄后歇一晚,卖掉首饰以后很容易找到过路马车往南边的港口城市迁徙。

转眼间自己被孤立得孑然一身。

因为自己选了回札幌艺妓楼的道路吧。

彪形大汉摁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自己便难以再往前一步。

“你如果往回走,晚上会穿过森林,狼和山猫之类的动物会吃了你。”大汉看起来面目狰狞,其实对女人的态度很和善。“营地会烧火,既不冷,也没有野兽。”

况且,鹤见大人对立阵营的大将说想见自己一面。

“如果没有女人温柔的抚慰,男人在北方大陆上也坚持不了那么久。”把养女送给札幌艺妓楼之前,鹤见大人罕常地舔了自己的耳垂和脖子。

忍住不发抖,对充当父亲的男人的所作所为假装漠不关心。毕竟这身体不止被一个两个父亲般年纪的男人占有过。

“必要时向男人示弱能活下来就好。反过来找出男人的一些弱点也未尝不可,但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他贴心提醒了,另一伙争夺金块的人马里有极好女色的怪汗,表面顺从起码不会有性命之虞。

瞥见对方阵营里还有对阿依努少女一心一意的杉元先生,忽然熄灭了使美人计的打算。

为首须发皆白的年长者向自己询问,现在的东京还能听到新选组土方岁三的大名吗。

想到了在浅草听过的故事,美青年土方岁三同时和四个不同艺妓楼的美人相好,脚踩几只船暴露以后,女人们都舍不得迁怒于三心二意的俊美情人,倒是引发了艺妓楼之间的战火。

“土方先生的风流债比新选组的诚字旗更广为人知。”带兜帽的老人叹息了一句。

“蛮八你的风流债也不在少数嘛。”他呵呵笑着,“我们和近藤先生离开时还是江户。改叫东京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浅草可爱的花们。”

睁大了眼,难以相信面前的老人是大名鼎鼎的新选组土方岁三。

光头的白石义武举着火上炙烤的野鸭串,连滚带爬过来,“大前辈们,请受白石一拜,教教我如何同时交往四个女孩——”

“这种小事,只要我房太郎换身新衣裳就能做到。”

“你这种徒有外表的男人快闭嘴。头巾酱都没说什么呢!”

“头巾酱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吵些什么。”重回了土方阵营的阿西丽帕姑娘从作为基地的荒郊神社里拿出来烧火棍之类的东西,在地面上敲击了几下,男人们立刻安静下来。

“为什么让花魁卷进来。” 漂亮的蓝色眼睛望着自己。

土方先生做出解释,“有古回报过,鹤见的美人养女从东京来了北海道。应该就是你们见到的花魁。她也是尾形的熟人。”

四处张望,百之助并不在土方阵营里。毕竟,他是无法坚守一方阵营的流浪野猫,没让他看见自己落到什么样的地步,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怨恨。

“我以为她是为了替花泽先生报仇才给第七师团送信。”杉元先生起誓,“敢伤害阿西丽帕姑娘的人,一律不原谅。”

“那么,请您帮妾手刃尾形百之助好吗。鹤见大人命令他杀了勇作少爷。”走近抚摸他脸上的伤痕,“那女孩还是少女呢,比起妾,怎么能满足血气方刚的军士先生。”

所有男人都小心翼翼爱护阿西丽帕姑娘,凭什么是自己不停地被玩弄,被抛弃。

“住手,杉元——”

因为阿西丽帕姑娘喝止,杉元先生控制了手上力道,没把自己推进火堆正中。

和服下摆着了火也浑然不觉。绰号是海贼房太郎的青年即时浇了一桶水灭了火苗,将淋湿的外套扯了下来。

一直在旁边烤火的中年男性站起来评价了一句:“这女人要被鹤见搞疯了。可惜了这色气的脸和腿。”

“喂,往哪看呢门仓先生。我们要公平竞争,让花魁小姐决定晚上愿意同谁睡觉。”

“还不把你的爪子收起来,房太郎——”

把自己带来荒郊野外的壮汉怒吼一声,将动手动脚的同伴抛了起来。

兜帽老人扶住了额头:“惹来了倾国倾城的女人啊。现在杀了她,又觉得愧对啄木先生的帮助。”

听见兜帽老人的杀心,几个男人的视线一致对准他。

土方先生制止了进一步的纷争,他向着自己,“有个女人因为鹤见的手下没及时抓住刺青犯人而死。为了那女人的灵魂安息,请你告诉我们更多的线索。”

——去找脸上有两颗痣的一等兵宇佐美吧。他通常和一个满脸蜈蚣伤痕的高个子男人共同行动。如果姓菊田的特务曹长还活着的话。

自己只能告诉他们这么多。

门仓先生吞吞吐吐:“有古和菊田关系是出入生死的关系。但宇佐美可是彻底忠于鹤见的疯子,碰到就有大麻烦。”

“抓捕开膛手,同时解决掉鹤见忠实的棋子。”

土方先生将子弹上了膛,似乎瞄准了自己。

“快逃——”谁在冲自己喊叫。

子弹擦过去,打在火堆上,重新引燃。

土方先生如释重负地笑了,“我看尾形这么生火,想着能不能试一次就成功。”

杉元先生拿起当坐垫用的沙包砸了过去,土方先生轻盈一避,沙包把近旁的兜帽老人砸个正着。

“只是生个火,不要拿枪耍帅,混账老头!”

那么,刚刚是杉元先生喊自己快逃吗。

抬起头,先看见阿西丽帕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自己又没了道谢的勇气。

兜帽老人还想问札幌人皮刺青的相关情报,土方先生回应,连对立阵营是大名鼎鼎的土方岁三都没听说,这样的女人也能加入黄金争夺战吗。

他由此推断出鹤见大人并没将自己当成可信赖的棋子。

“根据啄木先生的地图,明晚十二点开膛手会在札幌啤酒厂附近作案。你暂时在我们的地方躲一两天再回札幌。阿西丽帕姑娘会留下来陪你。”

少女鼓起了可爱的嘴唇,“不,我要去札幌。不能让鹤见中尉夺走阿依努人的黄金。”

“对女人和小孩来说,这场战斗太危险。”

“我早已经决定,要为阿依努人去战斗。”

不畏惧死亡的少女从背着的弓箭筒中拿出箭头,射中了树上呱噪的猫头鹰。终于找到用武之地的露国青年跳起来去找寻落下的猎物。杉元先生在一旁鼓掌,“阿西丽帕姑娘好厉害!”

“那么,由我白石义武留在营地保护花魁——”

杉元先生卷起袖子威胁,“我可是和你约定了,找到黄金以前要活着留在阿西丽帕姑娘身边。”

杉元先生不像是因为贪财而去寻找黄金的人,如果说以此为借口留在爱着的少女身边,两个人留在小樽附近的村庄过着小日子,根本没必要做好哪一天死去的觉悟卷入战斗。

等露国青年将猎物带回篝火边,阿西丽帕姑娘指挥着将水煮开,给猎物去毛,同时去收集附近一种可以食用的草本植物。

她说的明明是本岛上的语言,但自己好像不理解每件事的含义。

她故意吓唬,不起身去帮忙,晚餐没有自己的一份。

结果还是被分到了去剥春菜嫩芽的任务。

勉强回忆此前月岛先生是如何教自己料理家务,一边撕碎手上的叶子。面对面一起剥野菜的杉元先生叫了起来:“等等,你把最好吃的地方都给丢掉了。”

“对不起。”糊里糊涂之中,甚至低下头道歉。

“第一次看到比杉元更笨拙的和人女人。”阿西丽帕姑娘坐下来开始示范怎么正确地挑野菜。这孩子似乎对暗算她的坏女人也不设戒备心。

“呐,呐,阿西丽帕姑娘夸夸我吧。”

“是,是,杉元剥得又快又干净。”阿西丽帕姑娘随手揉了揉青年的围巾和头发。看那满是伤痕的脸露出小动物般单纯幸福的笑容,自己手上的动作重复出错。

处理肉类不行被赶过来一起挑菜叶的门仓先生念了一句:“原本是名门家的小姐,怎么干起这些工作。”

“妾原本便是浅草艺妓。”

替鹤见大人弄脏手比受金钱胁迫,伺候不能人道的高利贷老头更符合破碎的正义感。

门仓先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结果,嘟哝,“看来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决定当艺妓了。”

阿西丽帕姑娘又拿了一篮野菜过来,“一边交谈,一边剥野菜,神威会降临。”

“那么我要问,花魁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阿西丽帕姑娘沉着脸拿棍子敲了光亮的秃头,“没让你说这种色鬼发言。正常都是先从名字,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开始进行交谈。”

“喜欢的东西,果然还是味增吧~”

因为期待回答而嘴唇粉嫩的阿西丽帕姑娘愤愤地把野菜仍进锅里,“笨蛋杉元!”

“阿西丽帕酱最喜欢的是脑花对吧。”

“好吃的鹿肉,熊肉,新春的水芹菜,我都很喜欢。啊,好难选择。”

“我选啤酒。”门仓先生顺手把野菜放进嘴里咀嚼汁液。

轮到自己回答喜欢的东西。作为艺妓通常会根据客人的喜好而说撒娇的谎话,但自己毫无准备,昏头昏脑说出,“安康鱼锅”。

“总感觉有个男人说最喜欢安康鱼锅。”

“我也记得。”

听到嘀咕,把烤鱼递过来的房太郎先生总结道:“喜欢的人会喜欢的食物吧。”

阿西丽帕姑娘雪白的脸颊和脖子染上一圈红晕。杉元先生不知情地问是烤火太热了吗。

几个男人为此笑了起来。自己不想让人注意到表情,悄悄低下头将野菜揉碎。
鹤见大人此前给的小刀搁在怀里,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掏出来。

到了就寝的时间,在火上未全烤干的外套被杉元先生扔了过来。

“虽然还有点湿,总比盖树叶被更习惯。”

他本来想躺在自己旁边,但阿西丽帕姑娘执意和他交换位置。

“阿西丽帕姑娘,那边虽然是看起来柔软的女性,毕竟是鹤见的女儿。”

“我不喜欢。。。。”她气鼓鼓地在自己旁边摆出大字躺下。

是想说不喜欢初恋睡在艺妓旁边吧。

“由我这个七十岁老头躺在这边,花魁不用担心晚上有男人敢爬近。”

兜帽的老人家赶走了一群想靠猜拳决定谁能靠近自己睡觉的男人们,展开斗篷准备就寝。

露国来的青年仍抱着枪坐在火堆旁边。

自己根本睡不着,想挪去火堆旁边坐着。阿西丽帕姑娘闭上眼拉住自己的袖子,甜甜地吸了口气:“花魁身上好香。是春天的气味。”

她不知道这是熏的脂粉香和雅片烟的气味。用尽力气把袖子扯回去,“这香味对你不好。”

拉扯之中,凝固血迹的小刀从袖子里掉了出来。警觉的杉元先生立刻跳了起来。

近旁的兜帽老人捡起了小刀仔细查看。

“还给我!是鹤见大人留给我的!”

看似瘦小的老人轻松地将自己乱舞的双臂拧在一起。

阿西丽帕姑娘翻身坐了起来,眼神闪亮,“永仓先生,把刀还给她。”

“她可能用刀弄伤我们任何一人或自杀,我们同鹤见谈判的价值就降低了。”

“我相信她不会做这些事。阿恰留给我的小刀,我也一直随身带着。”

阿西丽帕姑娘在露出满月的破瓦下举起花纹精美的木头小刀。金田一先生研究过,阿依努的男性会刻一把装饰性的小刀交给喜欢的女人。向神许下的幸福祈愿便寄托在刀身。

杉元先生开始游说,“阿西丽帕姑娘这么说了。把刀还给她吧。不过是养父留作纪念物的小刀罢了。”

永仓先生终于将小刀还了回来。

嘴唇发抖地向阿西丽帕姑娘道谢,同时将刀子贴近靠心脏的位置。

那把小刀凝聚了自己不少罪孽。到了最后一刻,将干脆利落地捅进心脏做个了结。

“呐,给我唱歌吧。”阿西丽帕姑娘天真无邪地靠近自己身边,甚至拉过外套一角来盖。“阿恰总是唱歌哄我睡觉。和人的父亲怎么唱歌,作为道谢,唱给我听吧。”

妾是河床干枯的蒲草

君也成了枯朽的蒲草

生死相随,投诸水流,

结不出花朵的蒲草又该如何

信浓川,海潮上的月亮

今后就在北国的海以漂泊之身生活

冷风吹来

枯萎蒲草在薄野上摇曳

热泪盈眶

月仍在朗照

并不是适合一边抚摸头发一边唱给孩子听的歌谣,但从鹤见大人听来的歌谣只知道这一曲。坐在火边的露国青年突然间跟着调子合唱起来。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

苹果树和梨树花朵绽放

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茫茫雾霭在河面飘扬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出门走到河岸边,喀秋莎

На высокий берег,на крутой

到那又高又陡的河岸。

肯定没有听懂歌词的白石先生在一旁拍手喝彩:“唷,头巾酱要不作为歌手画家出道?”

“安静点,白石,阿西丽帕姑娘已经睡着了。”

杉元先生捶了他一下,望过来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阿西丽帕姑娘的温暖贴近了胸襟。不知不觉间,好像可以在她身边睡着了。

弦月的光没入暗云。

半梦半醒间听到俄语的低语:“你去过露西亚?”

积累的俄语单词刚好够听懂简短的句子。

不想被他人发现会俄语,自己没有睁开眼,像在梦中般摇了摇头。

“谁教了你语言和唱歌。”

本想装作听不懂,但冰冷的枪管似乎贴到了太阳穴上。

自己尽可能吞掉舌音,仿佛不像在说俄语:“一个男人。”

“名字是尾形?”

为了结束追问,草率地点了头。

枪管稍稍移开。

“阿西丽帕姑娘击中了他。他像猫一样跟着。”

“为什么——”

抛出的问题石沉大海。

余音是,“躲起来。他来了。”

在黑暗中忍耐了一阵,那个声音再没有传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篝火早已熄灭,露国青年不见踪影。

阿西丽帕姑娘翻了个身,在睡梦中仍保持幸福的笑容,用阿依努语同梦中人对话。

美丽又能保卫自身的少女肩负得起民族的命运。

那么,一团漆黑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己并非不相信她能以德报怨,然而土方先生一行绝不可能是大善人。他们没有决定留下谁看管自己。或许这批人会利用敌对的女人充当诱饵,然后坐视自己被开膛破腹。

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后,男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听着越来越难以忍受。自己卷起下摆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男人,到了户外。

来时乘坐的大马车套着剩下的一匹马停在神社不远处。

顾不上穿鞋,抓着马鞍的带子,试图爬上去。尝试数次,无不是狼狈地摔得浑身青肿。好不容易攀附上马背,仅仅提动缰绳根本无法驱使马前进。

“在艺妓中,你算是胆识非凡。外语的才能也可堪大用。”一直悄然观察自己一举一动的土方先生在第一丝晨曦下露出面孔。“就你一个女人无法在北方大陆活下去。”

迷途知返的话,他便不出刀。

冷风刮在手上生疼,唯有嘴上逞强,“我要活下去看到鹤见大人最后完成的东西。”

“女人,小孩,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都为之死亡,你也不在乎是吗。”

无法回应。

抛下了过多的东西,自己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土方先生喝道,“是恶——”,转眼间挥刀将连着的马车砍成两端。

痛下决心狠狠抽打了马腹,马匹嘶鸣一声抬高前蹄,几乎要将自己摔下来。

眼看着刀光向马腿劈下去,在半空中猛然改变轨迹,往上切开了什么。

另一枚子弹穿过了林间。

垂死挣扎似地贴在马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人从树梢跳到了同一匹马上,替代自己抓住了缰绳。

“我收下了。” 兴奋而略带沙哑的低语宛如电流窜过后背。

熟悉的声音又用俄语向着上空喊了什么。他打开保险锁,掏出枪里的子弹扔到一边。

自己没问百之助为什么突然缴械,也不理解土方先生为什么将刀封入刀鞘,没有追赶。

答案跟着他们两人进了坟墓。

(二十三)

如果女人和男人有同样的心情,一走之后最终仍会回到原地。

凭着尾形百之助透露的只言片语,啄木猜到了那单个字的答案。收下啄木写的恋歌的花魁不应该猜不到。

花魁百代本想牵挂着高洁的花泽少尉默默忍受苦海,她不知不觉爱上完全相反的男人,为他发狂。受虐成瘾的女人享受着一种明显偏离人道、正常人无法经历的爱情。

从身份过高的生父和艺妓母亲那匮乏的爱,对不知晓黑暗为何物的花泽少尉的憧憬和自卑,首当其冲地转向了身边同病相怜的类型。

——如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不是士兵和艺妓的身份,或许能发展成更正常一些的关系。

甚至不用改变身份,如果知道用语言传达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孤独,能言善辩的鹤见中尉就不会插入两人之间。其后也不会有空虚的致命火焰招致的种种疯狂。

而疯狂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就像自己直接间接地摧毁了许多人,不过是一无所得地重新投入花街。被劫持,被利用,跟着有宿怨的男人绕过起伏不平的山间羊肠小道不知道在躲避什么。马匹好几次要滑下山涧,百之助夹紧马腹,逼着马越过去。每当他这样做,自己会摔进他的怀里,那么一瞬间想过一起摔下万丈深渊该多好啊。

沿途经过几个村落,百之助拿显眼的外套跟过于繁复的花饰陆续换了一些物资。他和以前比变得更能干,外表也更潇洒,甚至吸引到阿依努女人们的青睐。等他换到一双鹿皮鞋,蹲下来亲热地套到自己的脚背上时,阿依努女人们才扫兴地没继续黏在马后。

冷眼打量他脸上猫胡须般缝合的伤痕,不自然的玻璃假眼,想起阿西丽帕姑娘的事情。阿西丽帕姑娘和勇作少爷哪里有点像,未免让人感到不安。而她远比勇作少爷更加有勇气弄脏手,所以百之助命中注定在她身上反复碰壁。

“喂,你为什么一直盯着看。认不出以前的男人吗。”

他有些烦躁地抚了抚留长的刘海。像猫在甩尾巴。

自己在想杉元先生最后是否会为了保护阿西丽帕姑娘杀了这只野猫。

眼里的杀意大概没有藏住,他反而笑了,“你变了不少。是手上沾血也不在意的女人。”

因为自己成了鹤见大人的女人吧。

百之助质疑了,昨天晚上看看近在咫尺的阿依努少女,为什么不敢下手。

“折磨处女是你的爱好吗,总追着那女孩。”

不知道阿西丽帕姑娘本身是揭开金块秘密的线索,一时说了气话。

如果彼此不主动开口叙旧,可以省下很多难堪。

“吃吧。”

他没透露对阿西丽帕姑娘的感觉,把春天的红浆果抛了过来。

浆果带有扑鼻的香味。当自己深深吸进北海道大自然的芬芳,会感到有一股暖流抚摸心肺,让体内的元气复苏。 

之后百之助将自己拉上马又走了些什么街道,脑中毫无印象。反正在山间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手握阿依努人给的浆果时,那一直积压在心中的恶意竟松弛下来。人的心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此前因为放纵的生活,病情恶化,时常发烧。有时为了夸示自己发烧的事实而故意让客人捏自己的手,那他们误以为疾病的狂热是某种爱情。可能是手心发热的缘故,握碎红浆果时,感到一股凉意渗透入躯体,稍稍快意起来。 

百之助将手上的红色涂抹至自己脸庞正中,留下斜斜划过的长疤痕般的印记。手掌残留的浆果汁液一直往袖子深处流淌。所以他沿着手腕一直舔干净了小臂内侧的皮肤。

背后的男人喉头跟猫一样咕噜一声动了一下。

气息喷到脖颈上。“勇作阁下看见你和我一起会说什么。可惜,我动手杀了他,他到死都是干干净净。”

如果是从前,或许会冲动地扬起手。现在的自己早已听倦了这一事实,鼓动发干的嘴唇,厚颜无耻提出交换的条件。

“要我站回鹤见一边,是脑子烧坏了吧。”他用披风罩住自己全身,“一会进入城市,如果你乱走乱喊,会被抓住卖给最下等的窑子。”

进入城市前,百之助戴上了一顶滑稽的帽子,还用阿依努人的围巾将脸庞遮了大半。

小城肯定不会离札幌很远,因为路上能看到札幌特色食物的招牌。百之助找了一家兼营饮食和住宿的旅馆,点了安康鱼锅。自己想去寻找澡堂,却被告知柴火房没开始烧热水。如果住下来的话,倒是可以将井水打上来送到客房里让女客洗澡。

百之助在经营旅馆的老太太面前亲呢地揽住肩膀,“吃了饭再去洗澡吧夫人。”

正午和谁一起吃安康鱼锅的愿望以滑稽悲惨的方式实现了。

不是季节的瘦安康鱼端上桌来,百之助仍故意在老太太面前扮演亲密夫妇的假象。他先给自己舀了一碗,有一勺热汤淋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不好意思,右眼受伤以后,控制不好距离。”

猫一样的舌头舔过手背。

老太太呵呵笑着退回了厨房。

因为那个老太太,百之助聊起祖母和母亲的事情。祖母是个坚强的女人,靠经营各种小生意给艺妓退业后精神失常的女儿治病,甚至养大了女儿给上面的大人生的孩子。

“看到祖母和妈妈这样辛苦,我打来了很多鸟,但妈妈眼里没有这些,重复地每天做着安康鱼锅,等花泽大人回来吃一次。我在安康鱼锅里放了巨量老鼠药,妈妈早就丧失了味觉,毫无痛苦地吃了下去。”百之助轻描淡写地说着,一直嚼嘴里同一片鱼肉。

以为爱着的花泽大人体谅这点,会来见最后一面,结果是浅草山猫来吊唁,而花泽大人根本没有考虑参加山猫的葬礼。

在蝴蝶美丽飞舞的树荫下,有一个巢穴堆满了鸟类的残骸,蛆虫滋生,甚至还有骷髅。那是少年百之助心中酝酿的黑暗。

一直看着孙子长大的祖母也害怕起那吞噬掉母亲的黑暗,疏远了他。而村子里开始传言,尾形家发现养着私生子无利可图,放弃了这个孩子。

针对少年百之助的欺凌肆无忌惮地加剧。

“唔!”

整块的鱼肉不小心滑进了喉咙里,好像刺出了血。

百之助不许自己吐出来,“我第一次杀人是这样的经验。你呢。”

他一点没变,非要折磨自己到快要死的程度。还不如一早给共同下筷子的安康鱼锅下死药。

紧盯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嘴里发出带血的回声,“我杀的是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

除了惊讶,或许还有好几种复杂的感情碰撞在一起,万花筒一样在眸子里搅动着,最后成了冷漠的嘲笑,“如果怀了别的客人的孩子,还能向花泽家谎称是勇作阁下的遗腹子。”

拨开桌子,直起身甩了他左脸一巴掌,用力到手腕手臂发疼的程度。

他至今不了解母亲发疯的原因,自己为什么同样地生不如死,在原地接受了右脸上的又一击。

玻璃假眼弹到了地上。

“因为你回来得太晚!枉我一直,一直——”

疯狂之中对百之助说了太多不合艺妓身份的话,现在脑中悉数回忆不起来。听到告白以后,百之助闭上眼,将打肿的脸贴到发冷的脚边。

他呼唤了一句“妈妈”。

咒语打开了克制疯狂的锁。

将他推倒在地,拔出刀子刺出了红浆果似的血液。

成熟又漂亮的脸带着孩子气笑了,“我死了,你能轻松一点吗。”

低下头,掌心的红色淅淅沥沥落到百之助胸口附近。百之助母亲的亡灵庇佑了他,疯狂的女人方才拿反了刀身,刺伤的是自己。

原来连百之助都是被母亲爱着生下来的孩子。

梦游到井边。将吊桶的冷水淋到身上想洗去脸上手上的红色。

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在眼前蔓延,反复洗刷,结果是染红整口井。

那个人从后面跟上来用纱布缠紧了手,重新拿披风盖到头上。

“刚办完孩子的葬礼,她的精神实在很脆弱。休息一晚会好起来的。” 低沉又悲伤的声音能唤起老年女性的同情,避免让外人起疑。

甚至作为安慰,冰凉的嘴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

淋湿的花纹,桃红,嫣红,深红地一件接一件洒在枕席四周。

身体各个地方因为病态而发热。绝非因为猫一样舌头和指尖的触摸。

头发,嘴唇,耳垂,脖子,胸口披上了一层水雾。更往下,横躺的视线捕捉不到的地方,过于执拗的触摸,快让不完整的理性崩溃。

事到如今说什么绝不把自己扔给任何人,会遭受命运的天罚吧。

“你的身体还记得我呢。” 猫咪喵喵叫的声音是不能相信的花言巧语。

一般女人可能会迷上摇着猫尾巴猫耳朵的性感美男子而舍不得打那张脸。自己只看到另一个美丽的人的魂魄飘下来拍了拍百之助的肩膀。

啊,勇作少爷——

百之助为了让自己住口,笨拙地塞住嘴上的空洞。贴在平面上的手被他抓破了血痂又开始流血。再用力地吸掉手上的血,被伤害的疼痛感依然无法消失。就算他的手指更温存地抚摸花心的位置,紧紧地拥抱想逃开的身体,自己恨不得能大吵大闹起来。

大白天的日光还是过于明亮。

自己是阴暗的山猫,作为山猫应该伺候好客人,而不是让客人伺候自己。

身和心改变得不复昔日。勇作少爷飘荡在百之助身边时看得到吗。

呐,想一直拥有山猫的身体的话,用阿依努人的黄金来交换吧。阿依努人的黄金,随便一把也不止一百两。

要说捅穿心脏的话,得趁当艺妓的时候说。

在身体深处反复回荡的甘甜的麻痹感停下了,这样更好。这样,多余的感情不会爬上压得生疼的背脊,侵蚀大脑的思考。

“我改变主意了。得等鹤见杀死杉元,抓住阿西丽帕,再夺走金块地图交给奥田中将。我会踩着鹤见,从少尉向上爬。”

最后瞄准的是花泽中将坐过的位置。能将看起来名贵的艺妓轻松弄到手一直放在身边的位置。

回味着母亲的嘱咐,替代掉母亲爱着的父亲的位置。以为这样能让母亲在泉下满足,未免过于低看艺妓百菊抛下一切去爱谁的热情。他想让自己染血的手抚摸乱糟糟的头发。自己不认为以前做过这种小动作。为了软化他的态度,反复地抚摸细软的头发。

看到自己先开始示弱,野猫在怀里毛茸茸地蹭来蹭去,吸吮母乳。他和百京一起睡觉肯定是寻求同样的安慰,为什么对更年轻漂亮的玩具下了手呢。

“别死。”

呢喃直接传达至心口深处,甘美中渗入了深涩的东西。身心黑漆漆的混沌中擦出了一点星光,过快地消散。

一一被山猫咬过的人,绝不得善终。

因为不知道献给谁的哀悼或怜悯,手不小心停了下来。头脑里面意外跳出一个想法:应该把百之助拖住,不搅乱鹤见大人的计划。

他从身体的反应察觉到了什么,转而愤怒地咬出血痕,“你还是想着勇作阁下的事情吗。”

错了,分明是百之助一直想念死者。

勇作少爷的心里没有装下过自己。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是不坦率的哥哥,百之助的一切无不绕着勇作少爷转。偏偏是百之助阴差阳错地杀了他,抢夺了没有必要抢夺的赎身钱。直到别无选择地跟着鹤见大人去了新泻,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仍神经失常似地幻想和百之助摆脱黑暗的历史,去新的土地生活。挫折受得太多太久,终于连佛祖一般的勇作少爷都开始怨恨,将他抛之脑后。

任何人都没得到想要的幸福,只剩下难以承受的愧疚和怨恨。

“壁上观的时候,试试看能做到哪一步吧。”

标记领地的痕迹毫不温柔地扩张到身体每一处。

手被攥紧,结合部也压抑得受不了,双丘的剧烈摇动提醒了受辱的事实。

受过种种凌辱,但从没有如此怨恨过和百之助在一起时嘴里不由自主发出的声息,怨恨得受不了。即使被念到名字也不想回应,死死咬住了百之助的脖子。作为代价,百之助把腿扳到了肩膀以上的位置。

他强迫自己回应受诅咒的感情。自以为是得和折磨山猫的客人一模一样。

“你是不理解爱的傻瓜!”

放浪的身体可能做出了别的回应。百之助发出了古怪的笑,“我也爱勇作阁下和你,爱得把你们杀掉。”

谁让自己和勇作少爷挡道了呢。

腿随着激烈的震荡大开大合,混乱中总意识到勇作少爷在天上看着。高洁的勇作少爷永远不会像百之助一样弄脏手为自己杀掉以前的但那,便是看见山猫的身体在最喜欢的哥哥身下一滩烂泥,他最后依然送出了祝福。

百之助是不是听到了。他突然搂住伤痕累累的脖子,低声说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景。

觉得他疯了,眼角的水珠不住下坠。被抱着坐起来时舔得乱七八糟。

血味,脂粉气味和糜烂的液体的味道同接吻持续了很久没散。

百之助中途擦掉血和汗液时追问自己的想法。除了哭泣根本无法回应。他为了让自己没有哭泣和拒绝的余地,缠紧了直至意识发白都不肯放开。

唉,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无法阐清恋啊爱啊究竟是什么,八成是些有的没的吧。嘴上念着喜欢,最喜欢了,把一切都献给对方,最后还是算了。抱怨什么讨厌,太讨厌了,现在把一切全都还回来,也不过说笑而已。幸福也好,不幸也罢,每时每刻都在消失变化。接受那个人冰冷又时而温暖的触摸,跟洗澡水一样勉强灌溉身体和心之间可怕的空洞。

虽然还能支撑着爬起来去洗澡,但光靠自己没法把头发梳好,系上大腰带。明知回到札幌后可能要被鹤见大人斥责是没用的棋子,绝对不能顶着这幅被吃光啃尽的狼狈样子回去。

从未能按照预想进行计划,走美人计的路线也会在他面前碰壁,受蛊惑看见了荒诞的远景。醒来仍旧独自一人被抛下。

“没休息好吗,夫人。”旅馆的老婆婆看起来很担忧。

被各种各样的姿势翻弄了大半天,更因为不知是真是假的话哭泣许久,眼睛红肿,声音嘶哑。

“只是暂时的分别。宽宽心吧。但那让我转告你先回东京,他会晚几天坐船回家。”

老婆婆看来被百之助的外表骗得团团转,甚至拿出了作为约定,画好记号的火车汽船时刻表。

错了,全错了——

看不到终点,盲目地将其撕碎。

“别胡说了,死老太婆。看清楚,我是札幌最有名的艺妓。”

比起票券或出发时刻表,和山猫睡过后留在枕边的钱更能派上用场。

没能使唤成老婆婆帮自己穿戴整齐,所以从她的衣橱里扯了一件难看头巾盖住脸,跑到凌晨的街上拦下了去札幌方向的马车。

坐着这辆马车的全是去札幌教会周日礼拜的教徒。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晨雾,披着白纱的女人和戴黑十字架的男人一脸虔诚地低头祷告。

他们邀请自己一起祷告,然而手一抬起,容易露出系不好的衣带,身体各处的痕迹。闭上眼会陷入更绝望的疯狂,眼前浮现不知多少次重合的唇,吮咬到脖子的舌,扪紧胸口的手掌,拥抱时臂弯的感觉,贯穿身体的热度,呼唤名字的低语。

凡此种种,身体和心犯病似地发热,回到札幌的艺妓楼也难以恢复正常。望着慢腾腾行走的马匹,懊悔过去没学会骑马,关键时候被拖累步伐。

第七师团的士兵阻止了马车靠近教会。触目所及,连同作为地标的啤酒厂无不是焦黑的废墟。

“昨天深夜发生了重要事件,我们需要清理现场。”

十分清楚他们说的“清理现场”的含义,自己趁着教徒们望着教会捶胸祷告让士兵烦躁不已的时候,跑进废墟中揭开芦苇布。

不久前精神十足的宇佐美一等兵,把女孩们送回故乡的阿依努人有古力松,轻浮说笑的海贼房太郎,以及众多叫不出名字的士兵躺在葬场里。

百之助并不躺在死人堆里。他为了生存而锻炼得无情的坚强外壳从昨日开始松动,哪怕多露出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必死无疑。

但他似乎多活了一天,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跪下来感谢天神,佛祖,上帝,甚至阿依努的神明。

不认识的士兵追过来用枪托打到了头跟后背。受外界的刺激,吐出了带血的鱼汤。

脸擦着焦土,要被士兵拖走之时,月岛军曹把新增加的死者当成垃圾一样抛了过来。

他喝止了士兵粗暴的手段。

抬起眼来,菊田特务曹长胸口和肚子上被子弹打出了巨大的空洞,滔滔流血。

——女人,小孩,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都为之死亡,全不在乎是吗。

自己偏偏忘记向无数的神明祈祷月岛先生的灵魂。

“要当成没看到。”

他匆匆盖上了芦苇席。

“月岛军曹——”

问不到究竟还剩下几人活着。

他攥紧拳头,走了截然相反的路。“如果需要你,他会亲自找你。”

然而他没坐视不理自己沦落得刚被客人踢下床的野娼一样,擦肩而过时扔下了带药膏的斗篷。

“把她带回薄野的艺妓楼。别让鹤见中尉看见她现在这样。”

鹤见中尉刚抵达札幌,就带来了惨重的死亡。

那个人从后面跟上来用纱布缠紧了手,将自己裹进风衣里。

“刚办完孩子的葬礼,她的精神实在很脆弱。休息一晚会好起来的。” 低沉又悲伤的声音能唤起老年女性的同情,避免让外人起疑。

甚至作为安慰,冰凉的嘴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

淋湿的花纹,桃红,嫣红,深红地一件接一件洒在枕席四周。

身体各个地方因为病态而发热。绝非因为猫一样舌头和指尖的触摸。

头发,嘴唇,耳垂,脖子,胸口披上了一层水雾。更往下,横躺的视线捕捉不到的地方,热情又执拗的触摸,快让不完整的理性崩溃。

就算他说绝不把自己扔给任何人,这句话来得实在太迟太迟。

够了——

“你的身体还记得我呢。” 猫咪喵喵叫的声音是不能相信的花言巧语。

一般女人会迷上摇着猫尾巴猫耳朵的性感美男子吗。自己只看到另一个美丽的人的魂魄飘下来拍了拍百之助的肩膀。

啊,勇作少爷——

百之助为了让自己住口,笨拙地塞住了嘴上的空洞。贴在平面上的手被他抓破了血痂又开始流血。再用力地吸掉手上的血,被伤害的疼痛感依然无法消失。就算他的手指更温存地抚摸花心的位置,紧紧地拥抱想逃开的身体,自己恨不得能大吵大闹起来。

大白天的日光还是过于明亮。

自己是阴暗的山猫,作为山猫应该伺候好客人,而不是让客人伺候自己。

身和心改变得不复昔日。勇作少爷飘荡在百之助身边时看得到吗。

呐,想一直拥有山猫的身体的话,用阿依努人的黄金来交换吧。阿依努人的黄金,随便一把也不止一百两。

要说捅穿心脏的话,得趁当艺妓的时候说。

在身体深处反复回荡的甘甜的麻痹感停下了,这样更好。这样,多余的感情不会爬上压得生疼的背脊,侵蚀大脑的思考。

“我改变主意了。得等鹤见杀死杉元,抓住阿西丽帕,再夺走金块地图交给奥田中将。我会踩着鹤见,从少尉向上爬。”

最后瞄准的是花泽中将坐过的位置。能将看起来名贵的艺妓轻松弄到手一直放在身边的位置。

回味着母亲的嘱咐,替代掉母亲爱着的父亲的位置。以为这样能让母亲在泉下满足,未免过于低看艺妓百菊抛下一切去爱谁的热情。他想让自己染血的手抚摸乱糟糟的头发。自己不认为以前做过这种小动作。为了软化他的态度,反复地抚摸细密的头发。

因为自己先开始示弱,野猫在胸口各处挠出标记领地的痕迹。

“壁上观的时候,试试看能做到哪一步吧。”

头脑里面意外跳出一个想法:应该把百之助拖住,不搅乱鹤见大人的计划。

他从身体的反应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愤怒地咬出血痕,“你还是想着勇作阁下的事情吗。”

错了,分明是百之助一直想念死者。

勇作少爷的心里没有装下过自己。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是不坦率的哥哥,百之助的一切无不绕着勇作少爷转。然而是百之助阴差阳错地杀了他,抢夺了没有必要抢夺的赎身钱。直到别无选择地跟着鹤见大人去了新泻,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仍神经失常似地幻想和百之助摆脱黑暗的历史,去新的土地生活。挫折受得太多太久,终于连佛祖一般的勇作少爷都开始怨恨,将他抛之脑后。

任何人都没得到想要的幸福,只剩下难以承受的愧疚和怨恨。

手被攥紧,结合部也压抑得受不了,双丘的剧烈摇动提醒了受辱的事实。

被不同客人一模一样地糟践过,但从没有如此怨恨过和百之助在一起时嘴里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怨恨得受不了。即使听到呼唤名字的声音,也不想回应,死死咬住了百之助的脖子。作为代价,百之助把腿扳到了肩膀以上的位置。

他强迫自己回应受诅咒的感情。自以为是得和折磨山猫的客人一模一样。

“你是不理解爱的傻瓜。”

放浪的身体可能做出了别的回应。百之助发出了古怪的笑,“我也爱勇作阁下和你,爱得把你们杀掉。”

谁让自己和勇作少爷挡道了呢。

腿随着激烈的震荡大开大合,混乱中总意识到勇作少爷在天上看着。高洁的勇作少爷永远不可能像百之助一样弄脏手为自己杀掉以前的但那,便是看见山猫的身体在最喜欢的哥哥身下一滩烂泥,他最后依然送出了祝福。

百之助是不是听到了。他突然缠住自己的脖子,低声说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景。

觉得他疯了,眼角的水珠不住下坠。

血味,脂粉气味和糜烂的液体的味道持续了很久没消散。

百之助中途擦掉血和汗液时问过自己的想法。除了哭泣没有更多的回应。他为了让自己没有哭泣和拒绝的余地,抱着自己直至意识发白都不肯放开。

唉,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无法阐清恋啊爱啊究竟是什么,八成是些有的没的吧。嘴上念着喜欢,最喜欢了,把一切都献给你,最后还是算了。抱怨什么讨厌,太讨厌了,现在把一切全都还回来,也不过说笑而已。幸福也好,不幸也罢,每时每刻都在消失变化。接受那个人冰冷又时而温暖的触摸,跟洗澡水一样勉强灌溉身体和心之间可怕的空洞。

虽然还能支撑着爬起来去洗澡,但光靠自己没法把头发梳好,系上大腰带。明知回到札幌后可能要被鹤见大人斥责是没用的棋子,绝对不能顶着这幅被吃光啃尽的狼狈样子回去。

从未能按照预想进行计划,走美人计的路线也会在他面前碰壁,受蛊惑做了荒诞的梦。醒来仍旧独自一人被抛下。

“没休息好吗,夫人。”旅馆的老婆婆看起来很担忧。

被各种各样的姿势翻弄了大半天,更因为不知是真是假的话哭泣许久,眼睛红肿,声音嘶哑。

“只是暂时的分别。宽宽心吧。但那让我转告你先回东京,他会晚几天坐船回家。”

老婆婆看来被百之助的外表骗得团团转,甚至拿出了作为约定,画好记号的火车汽船时刻表。

错了,全错了——

看不到终点,盲目地将其撕碎。

“别胡说了,死老太婆。看清楚,我是札幌最有名的艺妓。”

比起票券或出发时刻表,和山猫睡过后留在枕边的钱更能派上用场。

没能使唤成老婆婆帮自己穿戴整齐,所以从她的衣橱里扯了一件难看头巾盖住脸,跑到凌晨的街上拦下了去札幌方向的马车。

坐着这辆马车的全是去札幌教会周日礼拜的教徒。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晨雾,披着白纱的女人和戴黑十字架的男人一脸虔诚地低头祷告。

他们邀请自己一起祷告,然而手一抬起,容易露出系不好的衣带,身体各处的痕迹。闭上眼会陷入更绝望的疯狂,眼前浮现不知多少次重合的唇,吮咬到脖子的舌,扪紧胸口的手掌,拥抱时臂弯的感觉,贯穿身体的热度,呼唤名字的低语。

凡此种种,身体和心犯病似地发热,回到札幌的艺妓楼也难以恢复正常。望着慢腾腾行走的马匹,懊悔过去没学会骑马,关键时候被拖累步伐。

第七师团的士兵阻止了马车靠近教会。触目所及,连同作为地标的啤酒厂无不是焦黑的废墟。

“昨天深夜发生了重要事件,我们需要清理现场。”

十分清楚他们说的“清理现场”的含义,自己趁着教徒们望着教会捶胸祷告让士兵烦躁不已的时候,跑进废墟中揭开芦苇布。

不久前精神十足的宇佐美一等兵,把女孩们送回故乡的阿依努人有古力松,轻浮说笑的海贼房太郎,以及众多叫不出名字的士兵躺在葬场里。

百之助并不躺在死人堆里。他为了生存而锻炼得无情的坚强外壳从昨日开始松动,哪怕多露出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必死无疑。

但他似乎多活了一天,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跪下来感谢天神,佛祖,上帝,甚至阿依努的神明。

不认识的士兵追过来用枪托打到了头跟后背。因为外界的刺激,吐出了带血的鱼汤。

脸擦着焦土,要被士兵拖走之时,月岛军曹把新增加的死者当成垃圾一样抛了过来。

他喝止了士兵粗暴的手段。

抬起眼来,菊田特务曹长胸口和肚子上被子弹打出了巨大的空洞,滔滔流血。

——女人,小孩,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都为之死亡,全不在乎是吗。

自己偏偏忘记向无数的神明祈祷月岛先生的灵魂。

“要当成没看到。”

他匆匆盖上了芦苇席。

“月岛军曹——”

问不到究竟还剩下几人活着。

他攥紧拳头,走了截然相反的路。“如果需要你,他会亲自找你。”

然而他没坐视不理自己沦落得刚被客人踢下床的野娼一样,擦肩而过时扔下了带药膏的斗篷。

“把她带回薄野的艺妓楼。别让鹤见中尉看见她现在这样。”

鹤见中尉刚抵达札幌,就带来了惨重的死亡。

最后修改日期: 2024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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